室门一关,只有姊弟二人,利择美便抑制不住将他劈头盖脸训斥得不成人样,利择优按捺着任她发泄,有时听她骂得实在不中听,摔上办公室大门就走,却很少在人前与口头上同她过不去。
这样熬了一段时间,纵使利择美防心再重,也不由地卸下两分。
如此安生了一段时间,这天散了会,利择优直接来办公室找她,先是交待了上午的合同签审等事务,又说这几天工作已交待了助手,他要告假。
“又怎么了?”利择美坐在大班椅上头也没抬。
“我要见小加。”
利择美抬头,眼里七分讥诮,“还以为你能撑几天。”
利择优脸色不太好看。
利择美没完,倚到大班椅上笑了笑,“七情六欲上脸,就不是做大事的料。公司少了你既不会停止运转,孩子少了你也不至于缺吃少穿。说说吧,你这次就只为小加?”
“没错。”
“你这幌子打得也太实在,人家出去度个假你都不肯消停。”利择美说完上下打量他,头发衣服分毫不乱,面容俊美不可逼视,可整个人的状态就是变了许多,眼底淡淡青痕,目光游移不定,仿佛蕴着两座不定时火山。
她心里暗自叹气,语气倒温和,“择优,若是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期,随便你去哪儿,随便你怎么玩,账单我来付,可你不能去见小加,你觉得怎么样?”
利择优冷冷的,“二姐又是受了什么刺激?”
“究竟谁受了刺激?”利择美问着,忍俊不禁,“说说吧,你是怎么被人给盯上的?这段时间没去找小加,就是在忌惮他?”
“我犯不着忌惮谁。”利择优把玩着打火机,神色间无情无绪。
“你想做什么?”
利择优手中打火机叮地一声脆响,只不开口说话。
“凡事不要做绝,留两分余地,你三哥生前教过你多少次?”利择美低声说着,眼也不眨地望着他,“你就是没出息,放不下那点荒唐心思。”
“我没三哥那本事,拎得起,放得下。”利择优神色终于起了波动。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你但凡动了他,周周当你一辈子的仇人,你还想见孩子?”
利择优直起身来,“可我不能眼看着自己儿子喊别人做爸爸,——这事想都不能想。”
想多了,杀人的心都有。
利择美细思此话,摇摇头,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
“我帮不了你,择优。你这是自作自受。”
“我何尝等着谁来帮过?周周是我孩子的妈,我想做什么,忌惮的也不过是他们俩。”
利择美观其神态狂躁异常,当下就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如同狂风收梢一般,利择优敛起所有情绪。
“你不能毁了小加。”利择美沉默半晌,盯着他,“当年你三哥在牢里安插了人保护你,就想让你平安出来,路是自己走的,选择一辈子活成什么样,没人能左右你。”
见利择优沉默,她淡淡道:“我和你三哥不一样。我想过让周周带孩子出国,最好小加这辈子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存在。后来也想过做绝,赶你出利家,任你自生自灭,一了百了。”
利择优闻言,蓦然间大笑,“你又在忌惮什么?”
利择美平定不语。
“良心不安?于我有愧?当年你跟三哥联手做过什么?——目前三个版本,不如二姐来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的?给她提供毒品让她生不如死?把她卖进山里给穷鬼当老婆?还是人早已经被你们毁尸灭迹?”
利择美瞟一眼紧闭的办公室大门,回头瞧着他,“你来我这儿讨债?不如你来说说,那女人给过你什么,你三哥又给过你什么。”
利择优神色半明半昧,轻轻笑起来。
利择美仰起脸,透出一口气,“你三哥因你过早离世,周周也被你毁去半条命,说到底,就是因为这个?”
“周周跟你们不一样!”
利择美闻言,微微点着头,“是,周周生平做过的最大错事,就是对你这种人起过怜悯。我当初是昏了头,才会叫她去那个鬼地方接你回家。”
利择优暴怒,面前茶几轰然倒地。
利择美任他发泄,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徐徐地开口,“究竟是想让他们娘俩安生过日子,还是想彻底毁了他们,不如你先仔细想个清楚。”
利择优从公司里出来,车速徐徐放缓,行驶在陵川市中区的街道上。
七月份,天气已闷热得透不过气,眼看就是一场大雨。
行程早已在心里合计过,走高速路最快要三个小时,到了那城市还得去码头坐将近一个小时的船,眼下时间已经不早,雨天行车难保不会出现什么状况,赶到那里想必已经是晚上。
路口红灯,他缓缓停下车。
在这个闷不透气的炎夏午后,挥之不去的情绪如同潮汐般奔涌而来。他想着,已经无法改变。利择美说得对,周周千错万错,追根究底就是心底的那份仁悯,当年兄姊四人围桌而坐言笑晏晏,只有她看出他的格格不入。与三哥闹翻众叛亲离,也只有她毫不犹豫去酒吧里找他。
殊不知悯心既起,一念间堕入地狱。
利择优想,或许也只能这样了。别无他法,无药可医。左右这辈子偿还不清,不如把这条命给她,任她处置,或者让她给个痛快。
绿灯亮起,一秒钟也等不了,他一打方向盘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刚出城就遭遇大雨如泼。车速始终没有减慢,一路疾驰,超越一辆又辆的车,四个小时的路程生生缩短为三个多小时,行驶在平坦的高速公路,心却如同海面翻涌的巨浪。
行过大约三四个城市,雨势渐渐变小。到达目的城市时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落在头上身上。他行走在雨中,无心注意其他。
就像一个重症患者,奔赴着前方生死不明的路。
到达码头寄存车辆,一分钟也没多耽,他直接买了船票登上轮渡。
天已经黑了。
说什么也要见到她。
雨中的船行得不急不徐,航程渐渐缩短,他拿出手机并不拨号,而是查找追踪小加所在的位置。
待船靠近停泊,码头上都是来来往往的出租车。利择优随手召来一辆坐上去,继续追踪定位。
岛的面积不大,不一会儿就行近目地的。
海岛只有一点下过雨的痕迹,夏季傍晚的海边凉风徐徐,岛上灯火通明,的确是一处度假的好所在。
定位到的地点是一家酒店,这种时间小加不太可能在外头玩耍。
利择优正站在酒店准备拨电话,忽然听到一道带笑的女声,“帅哥哥,你一个人呀?”
利择优头也没抬,心生厌烦。
活了这小半生旁的经验没有,只这被搭讪的经历可以著成一部内容丰富千奇百怪的指南。他当然知道要想免于麻烦最好连个眼神都不要给。
小加很快接起了电话,“叔叔吗?”
“准备睡了?”
“不是,准备和妈妈去海边散步。”
利择优松口气,“我在外面等着你。”
不给孩子问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他抬头望向酒店大门,神色专注地等候。
先前直接从公司开车过来,身上的西装被雨淋得发皱,可那比例漂亮的身段怎么也遮不住,酒店前灯火通明,将他的脸容映得清清楚楚。
一旁那搭讪女望着他的眼睛,只觉似有魔力几欲丢魂,心想着单凤眼桃花眼算什么花哨,这样的眼睛才叫好看,清明平定,目如秋水,只不知这眼睛背后又是什么人呢?
她不肯死心,笑盈盈走至他身畔,“先生是一个人来这里玩吗?”
利择优吁出一口气,目不旁视。
这女子并不放弃,直接站到他面前去,一手掐腰尽显姣好身段,嗔道,“哎,问你话也不回。”
“我等太太和孩子,你不要挡我路。”利择优好声好气。
那女子听他回应,笑起来,“你有太太了?”
利择优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这张脸是负累,再不肯接话,只盯着酒店的大门。
很快那一大一小的身影走出来,孩子飞奔而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利择优皱眉笑,“越来越重!”
那搭讪女仔细瞧他俩一模一样的侧脸,不由地笑,“你是个好爸爸。”
利择优只作没听见,走开几步同她拉开四五米远的距离,低头问小加,“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
周醒以一贯的步伐走过来,细格纹衬衣,脚上一双白球鞋,头发束起,衣着随意,却惹得那搭讪女频频回顾。
她视线没回避,瞧着眼前的利择优。
☆、六十、心无挂碍
利择优望着这人,先前打好的腹稿统统不见,只没头没脑地开口,“带孩子来这里玩,不怕刮台风?”
周醒没回答,“你来做什么?”
利择优视线移开,没理她。
孩子耐不住,拉住大人的手,“去海边玩吧?白天的时候海边有冰淇淋车。”
“想吃了?”
“嗯。”
夜晚沙滩上十分热闹,海浪声起伏奔涌,人声喧哗音乐四起,冰淇淋小贩竟然还在,小加挑了覆盆子味与香草味各一个,其中一个塞到利择优手里。利择优知道孩子是惮于周醒不敢贪吃,只帮他拿着。回头见那人抱手站在距离三四米远的位置。
心理学家研究环抱双手有戒备防御之意,利择优心知这次冲动前来,要她卸下心防却是千难万阻。
小加记挂着冰淇淋,吃完这个盯着那个,利择优直接让孩子就着他的手吃,回护的意思不知有多明显。周醒不予计较。
利择优瞧了片刻,耐不住,“周周,你还我的气?”
语气很随意,周醒却不知他提的是哪桩,起码有一个月不曾交集了,这段时间过得不知有多清净,何况跟这人又哪是生气的交情。
“那次我脸都被你打肿了,公司里上上下下可都看着,”他略微笑笑,复又低声说,“不要再生气,你总该知道,人一冲动说出来的话和心里想得不一样。”
这话听着竟耳熟,周醒望着海面没出声。
利择优也不再说话。小加这时问他度假几天,利择优想了想,“我们一起回去。”
沙滩上瞬间亮起了成串的灯,不少人在大声笑闹着跳草裙舞。周醒低头拢起被海风吹散的头发,下巴与脸庞都掩在长发中,只露出鼻子尖与长长的眼睫。
他看着她,想扶住她的下巴吻她。
这冲动来得这样剧烈,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投向那平静海面。
心中情绪柔软涌动。
“……叔叔?”
他回神,“什么?”
“你看你什么都没听见。”小加埋怨他,“我刚才说,这边可以潜水。”
“不是约好了等你十岁?”
“马上了。”
“再等等,将来时间有的是。慢慢来。”他说。
小加接了句什么,周醒没听清,一瞬间想起了故人,想起他们曾经谈过的有关孩子的未来十年。她的目光落在眼前两人身上,小加吃掉冰淇淋,开始在沙滩上垒沙堡,打滚,爬到那人背上亲昵玩笑,笑容无忧无虑。
心中陡然间一阵酸楚,忽然就有些无法面对。
她站起身轻轻走开。
利择优问清楚小加所住的房门号,先去订下了同楼层的一间套房,准备带小加去吃宵夜,路过大堂时瞧见了周醒。
想必是不放心,一直等在这儿。
小加跑过去说要跟叔叔一起去吃宵夜,周醒无奈,“你今天吃太多了。”
“我陪叔叔,他还没吃晚饭。”
周醒瞧着那人身上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也凌乱,不过见多了他乱七八糟的样子,视线并不多作停留,只嘱咐小加,“吃完早些回去。”
“知道了。”
吃过宵夜,小加打电话给妈妈说晚上要跟叔叔一起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