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周。”他唤了声,嗓音喑哑不堪。
周醒默然片刻,轻轻转过身。
“周周,留步。”利择优说着起身下床,瞬间一阵天旋地转,额角撞到墙上发出砰然声响。
仍是赤着脚大步跟过去,“周周。”
周醒见他脚步混乱却不作停留地朝自己奔来,当下定住脚步瞧着他。
“周周,你过来看我?”
他望定她半晌,却冒出这么一句。
周醒略蹙起眉,“你病糊涂了?”
利择优置若罔闻,只没头没脑地开口,“我一直想问,周周,五岁的时候你在哪里?”
周醒有半晌茫然,这人分明已病得糊涂,究竟是想说什么?
“五岁我被我妈打断肋骨,三哥救了我。”利择优定定地瞧着她,“六岁,我被三哥带回去,老爷子疑心重,拽着我去医院做亲子鉴定。”
他目光似凝起聚焦,紧盯着她的眼睛,呼吸略有起伏,“十五岁,听说那年你以最好的成绩考进陵大附属高中?十六岁,我睡了第一个女人,连名字和脸都记不住。十七岁,你遇见三哥,我遇见你,晚了一步。只晚了这一步,一辈子都不可能追得上,是不是?”
周醒听得发怔。她不太清楚这个人在说些什么,明明是曾经出现在噩梦中状似修罗般的男人,而今近在眼前,却仿佛只需一句话,一只手便可让他轰然倒地。
“周周,为什么从来没有在合适的时候遇见你?”他喘了一下,似乎感知到命运的荒谬,“你走的每一步路我都走过。你一个人照顾生病的外婆,你受邻居小孩嘲笑欺负,你十多岁就被人堵在路上,那些人都抢着说喜欢你,是不是?有钱的,没钱的,看脸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你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是不是?直到你遇上我三哥,第一眼就喜欢他……从来没有衡量过他合不合适值不值得,是不是?……你痛苦得捱不过去,你去看心理医生,吃抗抑郁的药……你也问过佛祖,是不是?神明告诉你什么?活着就是恶心,活着就是受苦?”
一字一句听在耳中,每一句都闻所未闻。周醒呼吸起伏不定,宛如置身于烘炉,但见外面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朝着她投身而来,即使浑身被烈火烧灼,即使瞬间灰飞烟灭也在所不辞。
他目色如焚,望进她眼底,“如果真有神明,我只想问,为什么从来没在合适的时间遇见你?”
周醒胸口起伏了下,轻轻别开脸去。
利择优步下摇晃着,明明下一秒就站立不住,却撑住身慢慢移至她面前,“我以后……”
周醒摇摇头,后退一步。
利择优呼吸急促头晕目眩,然而来时行走在大雨中涌现心头的那些话,他想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以后,会做一个好父亲,”他低哑的声音,响在这寂寂的斗室,“我会照顾小加长大,每天陪着他……如果做一个好父亲的标准是规规矩矩,赚钱养家,戒烟戒酒,陪伴孩子……那么我可以做到。”
什么骄傲,什么自尊,什么永不低头,统统都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他面色如纸,却一字一句,“请你忘记过去。周周,请你忘记。”
周醒经受不住,“不如你来教教我,怎么忘?”
呼吸滞在胸口,喉中如烧如灼,“就当自己失忆,就当放过自己。过去的事是我罪有应得,三哥已经不在人世……请你忘记过去,我保证……”
周醒哽了一下。利择优听见那声压抑的哽咽,没有哪次像这次一样,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揉碎了。然后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就像个退到墙角的懦夫,“其实,周周你都明白,是不是?”
“利择优,你听着……”周醒轻轻转回头,眼里似有泪光,然而那泪光在微微闪过之后就已消失不见。利择优于是等着,等着她即将出口的宣判。
她轻声开口,“从前我当你是家人,如今连这层关系都不存在,其他的更不可能。你是否听明白了?”
利择优听到心中那根绷着的弦遽然断开。
他试着吸气,深呼吸,然而还是无力承继。
“如果没有三哥,没有宋——”
“从来就没有如果。”周醒回头望向他,语气轻缓,“利择优,你口口声声都是孩子,你是真的为他考虑过?如果你真想对孩子好,不如现在就保持距离,以免将来……将来……”
她说不下去,刹那间被一种更深的痛苦所侵袭。是啊,如果真的有神明,她只想问为什么要孩子承继那样不堪的身世。
那不堪是眼前这人一手造成,可其中的痛苦也只有眼前这人能感同身受,这是多么讽刺。
“可是小加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个父亲……”利择优说着,说着,眼底重又聚起狂热,“周周,我们去国外——,你我,还有小加,我带你们去国外,没有人认识我们,没有人知道过去——”
“你不要说了!”
周醒再也经受不住,转身要走。
利择优伸手抵住门,轻轻拽住了她的腕子。
“利择优,那是你犯过的错,我为什么要拿后半辈子跟你承担?”她略微回头,望向了他的手。
那只手便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利择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门锁发出嗒地一声,宛如两个世界永远地隔离开来。
他额头抵到门上,轻轻吁出一口气。
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抵御。
☆、六十二、缠缚
大雨一夜不停。早上从窗口望见道路上堆积着夜里狂风大作时吹落在地的树木枝叶,到底是旅游胜地,岛上相关部门应对自如,冒雨组织工人将拦截在路面上的枝木进行清理。
酒店设施周全,医务人员过去给病号测了体温,又开了药,嘱一日三餐不能落下,服务人员随叫随到。利择优勉强吃了点东西便将退烧药吞进肚里。
将服务人员遣走,他起了身。
彻头彻底地冲了一个热水澡。体温尚未降下,水打在皮肤上微微泛凉。缓步踏出房间,仿若再世为人。
酒店内部设了酒吧,他漫不经心地叼着香烟走进去,恍然间便有十几道视线齐刷刷地向他投来,他迎着那些或惊艳或好奇或意味不明的注目,泰然自若,宾至如归。
要了一打酒,也不拿杯子,提着瓶子不紧不慢地喝着。熟悉的酩酊感渐渐涌上,冲击着原本就飘浮动荡的感官。
他这张脸多数男人瞧不惯,女人却如闻见花香的蜂般前后聚拢过来。香风袭人,有大胆的直接坐到了他身畔。
“一个人?”低柔的问声,舒服。
利择优随意地瞥了一眼,二十岁左右,秀气,身段玲珑,除了朱唇微点倒没有化妆的痕迹。
他拉开一点距离,毫无兴趣地示意酒保继续开酒。
那女孩抿嘴一笑,“既然一个人,这喝法儿可不太妙。”
“怎么才叫妙,不如你来教教我?”利择优眼也没抬。
“这么喝下去很快就会醉了,”女孩瞧得出他有意冷淡,眼神却离不开他的脸,“我平时不追星的,……你是演员还是模特呢?”
利择优置若罔闻,一瓶接一瓶地喝下去。
女孩叹了口气,“好吧,趁你喝醉之前先问一下,你住在哪个房间?”
他闻言嗤声一笑。
“别误会,我是好心,等会儿你要是醉得不省人事我可以送你回去。”
“我不会喝醉,等会儿孩子起床还要约我去打球。”
女孩笑出声来。
利择优问:“你不相信我有孩子?”他笑了下,“我虽然是个混蛋,但是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混蛋不能有儿子。”
“这样骂自己,心情不好吧?”
利择优懒得再扯皮,只撑住额角,定定地望着瓶里的酒。
有些伤口可以摊开到大太阳底下,有的却只能在阴暗处溃烂。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生病呢?”
利择优心生厌烦,“你还是离我远点。”
“为什么?我知道你有太太孩子,昨天早上在餐厅就见着了,……怎么着,吵架了?”
落在旁人眼中的情景于他来说恍如梦幻泡影。择优不知觉笑了下,或许没必要去戳碎了。
他喝完酒,将空酒瓶推了出去。
女孩托腮看着他,“你说自己是混蛋,但是没有混蛋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的太太和孩子。”
利择优怔了怔,忍俊不禁。
女孩瞅着他,也跟着笑。
“我想好了,说什么也要看着他长大。”利择优慢慢地说着,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像个正常人一样。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生孩子养孩子,有个像样的家。”
女孩正听着,却见他忽然站起来,不由地问:“你要去哪儿?”
“男厕所,一起去?”
女孩忍不住笑他,“你是不是快喝吐了!”
利择优没理,直接走近卫生间推门而入。
这时候就觉得肩膀被撞了一下,他身子打晃,胃中翻腾,当下爆了句粗口。不料衣领突然间被紧紧揪住,身体反转轰然撞向了墙壁。
他定神,迎上一张路人甲的脸。
“给个正脸,这次不算偷袭吧?”
那人平定地说完,给了他数秒钟时间反应。随后直接出拳,砰地一下袭向他的脸。
利择优脸一偏,脑中嗡地一下,眼前星光漫天。身体支撑不住顺着墙壁往下滑,一跤坐倒在地。
“这一拳是替周醒给你。”
他徐徐说完,低头瞧着他,快速活动下手腕。
利择优看到了眼前那双笔直修长的腿,它略微后退,却终究没有朝他踹过来。
“原本还有一拳。不过我想,我替不了小加。”
说完,那双腿举步消失在门外。
利择优俯身咳了出来。
小冯风一程雨一程地赶到海岛,按照大清早周醒打电话给的酒店房门号找了过去,终于见着了他家小利先生。
迎面看到的一刻几乎是错愕的。
利择优死要面子,若无其事地撑在那儿。
小冯使劲收拾好自己的面部表情,问了句,“……看过医生了吗?”
“你是指伤还是病?”
利择优问得不咸不淡,小冯只觉无比凄惨,他想了又想,试着问:“还跟小加打个招呼吧?”
“打什么招呼?”
“小利先生不打算回去?”
“回去做什么,我约好了跟孩子打球游泳。”
小冯没再说话,瞧一眼窗外凄风冷雨远处海面翻涌,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喟叹。再回头时就附和:“那就先去看医生,等台风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利择优低头点烟,吸了一口,又咳起来。
那边厢小加也记挂他命比纸薄的叔叔,晚上见面看到他脸上的伤不免惊讶心痛,利择优只说撞到南墙,孩子却不信,“叔叔跟人打架了?”
说着又试探他额头体温。
小冯在旁瞧着,心里暗自叹息。
利择优随口问:“你妈妈呢?”
“一直在房间里。”
“有没有见着什么人?”
小加奇怪,“什么人?”
利择优打量小加,孩子眉目间虽有悒郁,却只针对他的伤病,似乎并无多余心事。
他心情略微缓和。
当夜仍是下雨,风声却消减许多。翌日天未亮相关人员已在行动利落地清理着台风过后狼藉的沙滩与路面,天已放晴,万里无云,阳光可鉴,海岸线上三三两两的游客行过,大太阳底下一派祥和。
利择优在酒店观景台上晒太阳,阳光洒在他青紫带伤的脸颊上,偶尔他举起望远镜看向海边。远处的人穿了件很随意的米色裙子,瘦不见骨,纤秾合度,光脚踩在海水里宛如洛神。孩子来回奔跑在她身畔。
再望向四周与远处,来来回回的都是陌生面孔。
他放下望远镜出神。
小冯见他神色恍惚,再忍不住,“还是回去吧?这状态没法陪孩子,不如先回去养好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