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择优置罔若闻,心里迷迷怔怔的也不分明,从前乱翻书时看到的一些句子莫名其妙冒出来作怪。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这时候他也已晓得,自己这病来得也算有点名堂。
    那边厢小冯已自作主张给小加去了通电话,告之他们会先一步回陵川,等回去之后再联系。
    利择优没有制止,他明白这一天两天自己是不会好了。
    得知他已回到陵川,利择美不予理会,只想好了待他上门后如何应对,却不料过了半个多月都不见他去公司报到。
    听小冯说明他的情况,利择美压根不信,又过了将近一周才去医院里瞧了瞧。
    病号刚拔了针,正跟小护士轻声说笑,看见利择美独身前来,便盘腿坐在病床上瞧着她。
    利择美当下一笑,“瘦多了,看来病得不轻。”又打量他脸上隐约近消失的淤迹,微微点着头,“还跟人动过手了。”
    她面上含笑,忆起先前交手那两三回,知道这幺弟全然不是对手,当下笑着来了句,“那母夜叉瞧着不上道,倒会养儿子。你三哥要是有那么个弟弟,眼下不知有多轻松逍遥,怕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她讲话刻毒得没边儿,利择优听着却如微风过耳。
    利择美转念又想到周醒,寻思她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不过这种事,不过问也罢。打量眼前的人,她心中略微不安,却也无话可说。
    她去到主治医生办公室问询。
    医生答复这病来得莫名,就是没来由地发烧,体温也有稳定的时候,然而不多久重又烧上去。查过血液并无异常,身体各项机能也会定期检查,除了虚弱与抵抗力不足别无大碍。
    利择美很难将虚弱二字与这身强体健缺心少肝的幺弟联系到一处。目前状态却分明作不得假,清瘦许多,也不怎么出声,即使当年法庭宣布刑期也未见他到这种地步。当下更觉心神不宁。
    利家近几年坏事一桩接一桩,家门不幸也算这小子一手造成,若他再出什么事,家门恐怕又要不幸一阵子了。
    她迟疑半晌,又问那医生,“你看他这是不是心病?”
    医生一愣,“这就不在我专业范围了。”
    利择美没再言语。
    再回病房,里面多出来一个人。胡老头看见她忙站起来打招呼,利择美略微颔首,听见那人说:“我住够了,下午胡伯带我回去。”
    胡老头着急,“这体温还没降呢。”
    “回家再说,再住下去会发霉。”
    利择美了然,医院不能吸烟不能喝酒,这浑身恶习的人也够受的。
    她侧头打量他,不知怎地就想起三弟临走前的模样。相对半晌,终是吐不出软话,只说:“好好养着,我先回公司。”
    利择优瞧她一眼,“你还没有撤去我职务?”
    “你有何职务?”利择美忍俊不禁,“二世祖?行了择优,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
    正说着小冯又进门来,瞧见利择美忙叫了声利总,来不及地藏着手里带的烟酒。
    利择美懒得理,直接出门走了。
    那之后一段时间就是在医院度过。小冯每天过来,被指派去买这买那,买来的东西被小护士发现过几次,迎着病号那张脸却恼也不是骂也不是。
    老胡来过几次,从他口中得知的事到底又详尽些。周醒已被一家酒店录用为面包师,上班时间聘了阿姨照看小加。
    “那点薪水也够请人?”
    “凡事开头难嘛。”不同于利择优的嗤之以鼻,胡伯眉开眼笑,显然乐于见到她那边安定下来。
    利择优又问:“孩子呢?”
    老胡又捡了孩子的事说给他听:阿姨是老刘给找的,信得过,做饭手艺好,带孩子也细心。孩子也争气,有时还嚷着自己搭车上下学。
    说到这里见利择优皱眉,少不了添一句,“本来我是想接送,可小周也说了,让孩子适应一下也好。”
    “不提她。”
    “好,说小加,他现在待的还是以前的班级。同学们也都认识,班主任也还是以前的班主任。”
    “已经适应了?”
    “是啊。”
    利择优随意地应了声,没再言语。
    天气渐凉之后,多数时间他还是一个人待着。
    有时体温又升上来,镇日里昏昏沉沉迷梦无踪,夜半无人时又不得安眠。有天夜里他听见外头隐隐约约传来阵阵乐声,静坐半晌,仍是疑心错觉,他起身慢慢寻着那乐声走了出去。
    他光着脚缓缓踏出病房,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
    走廊上灯光不明,值班的医护人员困得伏在桌上睁不开眼睛,恍入无人之境,他缓缓步上楼梯去往天台。
    天台是医院晾晒病房里床单被罩病号服之所在,一排排的晾晒架子,四周都是防止病患跳楼轻生的加高加固的栏杆。
    利择优站定片刻,除了夜里的风声,恍恍惚惚似乎又听见那乐声,似梵音,空灵,悲悯,字字句句消融在心头。
    忆起如来告阿难:
    云何汝今以动为身。以动为境。从始洎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性心失真。认物为己。轮回是中。自取流转。
    夜风吹动他宽松的病服。当空一轮皎皎月,清辉遍地,脚下明若镜台。
    又是一个秋天了。
    ☆、六十三、掠食者
    有工作充实时间,生活节奏很容易加快。
    之前周醒联系到几年前教她烘焙的师傅,咨询陵川市内几家大型饮食公司的相关部门所需,师傅一一解答,她本人已不在国内,但是关系还在,直接介绍了几家酒店的面包师职位给她。
    周醒一家家挑过去,最后圈定了两家。这职位最欢迎有着丰富经验的人才,如果有海归背景更好,周醒虽无背景却有从前开店几年的经验,应聘过程并没有存在大的阻碍。对比了两家酒店的工作环境与福利待遇,她首先的却并非待遇最好的,而是离住处较近的那家。
    天气晴朗的日子,她开车上下班,逢到雨天行车艰难,便会打一把伞坐地铁来回。环境并无新奇,各项机器设备的操作很容易上手,工作力度也不见得比先前开店时更强。她倚仗着过往丰富经验,经过较短时间便将自身技能与职务要求达成了统一。
    两个月后拿到正式薪水,与同事相处也融洽,上司观其工作水准,又过了两个月就安排了一名实习生由她带着,薪水虽不见长,工作量却很见轻松。
    小加放寒假,周五小冯如常打电话联系,确定她这边并无特殊安排,周六一大早便开车过来将孩子接走。
    周末的时候周醒陪伴孩子,出门打球,吃东西,看电影,或是仅仅外出走动。
    经书束之高阁。
    不再回头。向前走。亦无可清点。
    她确定无恙,一切都在朝着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偶尔失眠的夜里,她反复告诉自己,很好,一切都很正常。
    小加在春节到来前将寒假作业赶完,春节过后七天,周醒准备销假上班。假期最后这天她提前订好了话剧演出的票,带孩子去市中心的大剧院看一场由经典故事改编的话剧演出。
    坐在观众席上的小加安静无声。演出结束后开车回去的路上,周醒问他感想如何,他简短地说:“以前看过了。”
    周醒一怔。
    “去年叔叔带我看过。”小加说着笑笑,“因为也想跟妈妈一起看,所以就来了。”
    周醒略微笑笑,专注开车。
    一路无话,回家周醒备好午饭,席间听孩子提出一事,有商有量的语气。
    周醒听完,神色平定,“原本想给你报lego兴趣班。”
    “以前叔叔经常带我去。”
    周醒点点头,“跆拳道和书法呢?”
    “叔叔黑带九段,可以教我。”小加顿了顿,放下了筷子,“以前爸爸请过老师教我书法,我不太喜欢。”
    周醒只好一笑置之,“真遗憾呢。”
    过半晌,见孩子不吃饭只瞧着自己,终是轻轻点头,“可以。”
    “太好了!”小加松出一口气,“我这就打电话让冯叔叔来接我。”
    他打完了电话,回头见周醒正静静地瞧着他,一时略微不安。
    想了想说:“我不在的这些天,妈妈可以给我打电话。”
    周醒点点头。
    小加又想了想,“工作不要太累。”
    见周醒略微笑着,小加莫名就有点不好意思,“我会在开学前两天回来陪妈妈。”
    周醒应下。
    给孩子收拾衣物与个人用品时,她寻思小加那句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自己陪伴孩子,而变成孩子陪伴自己呢?周醒抬头望着窗前正低头收拾作业课本的小加,卡其长裤,白衬衫,袖口松松地挽了两道。即使每天看着也能察觉到他长高许多,宛然已初具少年模样。
    目光在他面上停了须臾,周醒移开眼去。
    踏入季节交换时期,天气变得阴晴不定。
    这天午后下起了雨,直到下班还没有消停。周醒早上是开车过来,料想到路上可能堵车,便嘱咐小加晚饭不用等她。
    走出更衣室时便遇上了年轻的同事,两下里打过招呼,年轻女孩子对她的衣服鞋子投以注目。
    一起进了电梯下楼,听几名同事低声谈着酒店当下状况。
    “如果被利氏集团收购,将来发展趋向可能都要变了吧?”
    “我看未必是收购,毕竟眼下星级酒店是什么情况谁都知道。”
    “只是管理吧?”
    周醒只静静听着,初入本行不久,对星级酒店也算有了些了解。这几年政策变换,星级酒店行业受创,竞争压力变大,各方面都称不上景气。年前也曾有过听闻。利氏未必会收购,不过将来收属管理可能是真的,未来这家酒店或许会朝着商务快捷方向发展。
    然而追究心底,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这些。
    想想过去晨起去店,忙碌一天后打烊,迎着月光穿过小镇街巷时那种辛劳与充实,仿佛已很久不曾体会。
    她去到负楼停车场取车,一路跟同事打过招呼。收获的眼光有瞩目欣赏,也有好奇观望。
    取车的时候遇到一点小阻碍,财务部门的一位经理远远地看见,主动上前问她有没有需要。周醒神色专注倒出车,仍是落下车窗道了谢。
    “你开车技术不错。”
    周醒只微微颔首。那同事一直看着她顺利驶出车去,方才挥手走了。
    酒店这行业多得是年轻漂亮工作能力优秀的女性,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引人注目。尤其是她在出品部门的职务,每天只负责做高水准的艺术品似的甜点,几乎不存在抛头露面的机会。工作这么久以来她习惯这种清静。
    驶出停车场,雨从天空潇潇落下。初春的雨阵势不大,风里却颇有几分料峭寒意。
    路上的行人各异,有人拢起外套遮住脑袋狼狈行走,有人手持雨伞脚步悠然,也有人站在屋檐下静静等着,仿佛是在等雨停,又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姿态仿若禅定。
    这世上总有每天查看天气预报并备好雨伞的小心谨慎者,自然也有从不带伞的赌徒。
    经过b座大楼前,周醒驱车缓缓驶过,如同水滴流经大海一般驶进了下班拥堵的车潮中。
    雨下整夜。
    翌日一早还淅淅沥沥不消停,周醒这次没有便没有开车上班,像往常一样带了雨伞去挤地铁。
    早晨例会过后进茶水间里喝水活动,几名其他部门的年轻女孩子聚在那嘀嘀咕咕,“我敢打赌,这雨要是还没停,傍晚那人还来。”
    “有什么好赌的,都连续这几个月了!”
    “就算是做错事被女朋友惩罚,也不至于连续这么久在楼下淋雨吧。”
    “这么说他女朋友是咱们酒店的?”
    “说不定是长期订房的顾客。”
    “到底是谁家小哥哥呢?哎哟哟,鲜肉肉。”
    几人受不了地笑,“你这一脸猥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