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距离,相视良久。
    “过来。”他低声说。
    周醒走到了他的面前。
    宋小雷搂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怀中。
    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他在心中默念着,闭上眼睛。隐忍着,按捺着,那颤抖的呼吸却终究出卖了他。
    她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七十、如何与君别
    翌日。利择优带孩子起了个绝早,吃过早饭之后就去酒店泳池里游泳。
    泳池有温度调节,孩子泡在温水里自在欢畅,游来游去不肯消停,利择优也知道该一早把孩子送回去,看他游得高兴,就不出声催迫。
    听见孩子叫,“叔叔。”
    利择优甩甩头发上的水珠,嗯了一声。
    小加说:“上次吃饭姑姑问我,将来想去哪里读书。”
    “你不用理她。”
    “可是你以前也说过,想让我去国外读书。”
    利择优想了想说:“你自己说了算。”
    小加没说话,利择优便问:“你舍得离开你妈妈?”
    “舍不得。”
    利择优嗯了一声,坐到池边的椅子上开始吸烟。
    小加浮在水中望了他半晌,说道:“叔叔身上有文身。”
    孩子讲话总是没头没脑。利择优低头看了他一眼,吁出一口气烟雾,“你就装作没看见。”
    小加听完这话就笑起来。
    利择优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孩子说:“跟我有关系,我为什么装作没看见?”
    “……那你别告诉你妈。”
    “跟我妈妈有关系,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她?”孩子笑得好不欢畅。
    利择优盯着他,“你跟她说了?”
    “说了。”
    利择优瞅着孩子那笑起来弯弯似月牙儿的眼睛,掸了掸烟灰,“她怎么说?”
    “她让我就当没看见。”
    利择优到底忍俊不禁,抬起下巴吁出一口烟雾。
    小加也跟着笑,“叔叔,我经常发现你跟我妈妈有时说话很像,做的事也很像。”
    利择优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他按熄香烟,过了须臾方说,“那时候太年轻,后来想把文身洗掉,没舍得。”
    小加一愣,随即点头,“你不用解释。”
    利择优到底没忍住,“行了,你赶紧滚上来把自己擦干净,现在就回家写作业。”
    小加忙转过身:“我再游一会儿。”
    “作业怎么办?又拖?”利择优问着,却拿孩子没办法,“有能耐你就后果自负。”
    小加嗯嗯应着,游得远了。
    又过了二十多分钟他不肯上岸,利择优直接下水拖孩子上来,拿大毛巾裹住他一通乱揉。见孩子鼓着脸,忍不住轻轻捏了那脸颊一下,笑。
    出门上了车,小加还有些恋恋不舍。
    他现在个头体型见长,平时就直接坐在副驾驶座。利择优驶到红灯路口停住,回头瞧着孩子,“你也知道惹你妈不高兴的后果。自己躲得倒快,每次都得我兜着。”
    小加说:“让叔叔陪我写作业,没一次肯的。”
    这时绿灯亮起,利择优望着前方驶出车去,“写作业有什么意思,那是他们学霸的事。你每天开开心心的就行了。”
    “这种话你肯定不敢跟我妈妈说。”
    利择优觉得自己车都开不好了,“你快闭嘴。”
    驶进那处住宅区,他望见那幢楼下停了一辆眼熟的车。孩子也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利择优下意识地问:“现在几点?”
    小加看了眼腕上的潜水表,说:“不到八点。”
    利择优没说话,如往常一样牵起孩子的手陪他进了电梯。
    出了电梯门他便止步,自己低头点烟。小加走到那门前敲响。
    周醒打开门,迎上小加递来的食盒。
    “酒店打包的早饭。妈妈,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周醒说着,仍是接到手里,轻轻带上门。
    她看着孩子换下衣服鞋子,轻声说:“你雷叔在客房,还没醒。”
    小加一怔,只点点头。
    直到九点多钟宋小雷方醒过来。
    他出了客房便闻到一阵咖啡香气,厨房里周醒正低头冲咖啡。
    他慢慢走过去,低头看着她。周醒头发挽成了一个发髻,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那小小的痣就像一颗星子。
    他有种冲动想抱住她,低头闻闻那头发上的香气。
    “小加在房里写作业。”她低声说。
    宋小雷定定神,应了声,“我先去洗个澡。”
    洗完澡出来就见桌上放了一杯冲好的咖啡,这时候听见小加在房里叫了声妈妈。
    孩子回头瞧见他,过了数秒才说:“雷叔,我数学作业写完了。”
    “自己检查过吗?”
    小加点点头。宋小雷很自然地走过去接到手中细细检查,小加静了片刻,瞅空出去找他妈妈。
    逐题检查过去并未发现纰漏,这时又听到门外的对话,小加说下个月学校举办秋季运动会,让她到时候一定要请假过去,她随口应了下来。
    宋小雷不免有些走神。
    小加回来继续对付作业,宋小雷问他,“还有几门作业?”
    “还有语文作业,”小加说着呼出一口气,“我最讨厌写作文。”
    宋小雷听得一笑。想起以前孩子学校里布置周记,小加闷头写得抓狂,他便带孩子出门玩耍找素材。那些时光太过短暂。
    静静地瞧了孩子片刻,宋小雷轻轻带上了房门。
    周醒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他直接坐到了她身畔。气味令人怀旧,免不了想起过去的日子。宋小雷望了她半晌,终是开口,“小店已经换了老板。”
    周醒怔了怔,“小楚离开栖云了?”
    宋小雷点点头。四目相视,神色都算得上平定,然而心情也只有眼前这人方能体会。
    “现在那家店还是做甜点生意,应该是姓楚的把店盘出去的。不过招牌已经换了,据说做出来的东西和那时候没得比。”
    周醒只静静听着。
    宋小雷低声说:“这两年我见多了这样的事。”
    “不适合自己的,再坚持也无谓。”周醒说。
    宋小雷想了想,点头,“在知道是不是适合自己之前,总会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
    周醒没接话。
    “这次回去还见到了一个熟人,对面水果店老板娘,就是你经常帮她带女儿的那位。”
    周醒笑笑,“小姑娘长大了吗?”
    “长大了。头发还是很少,人也丑,不像女孩子。”
    “你这张嘴……”
    “是在夏葵婚礼上见着的。老板娘当时没怎么理我,后来出了酒店,她才跑过来问我你现在好不好。”宋小雷说完停了一会儿,莫可奈何地笑起来,“我听人讲过,这老板娘有次跟我妈吵了起来,吵得还挺凶,差一点动手。就在你刚离开小镇那会儿。那之后老板娘就再也不做我妈的生意,我想她之前吵架也是借机发作。”
    周醒平静地打断,“可以了。”
    宋小雷应了声,又说:“老板娘让我向你问好。其实我很想问她,如果真的关心,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帮你一把,哪怕是想办法通知我一下……也许过后的问候,总是因为人心念旧,是不是?”
    周醒不语。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能瞒我那么久。为什么所有人都帮你瞒着我。到底是我做人有问题,还是从一开始,这段感情就不被任何人看好。”
    周醒低声说:“和旁人没关系。”
    “是,那么又回到原点,为什么你能瞒我那么久?”他问着,神色间却是如水的平静,“这些话可能说出来才会好过,现在有时还梦见把你和小加弄丢,怎么找都找不到。”
    “宋小雷,我的生活并不是要你负责。”她低声说。
    他没接话。想起不久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小加背上那纵横交错的疤痕,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眼里。他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想起回到栖云,发现她消失,想起姓楚的那女孩敌意的眼神,想起走在栖云那些投注而来的各色不同的目光。想起去小加学校找人,却发现孩子已办理休学手续。
    “你实在太了解我,”宋小雷瞧着她,微微点头,“胡老头那儿,刘婶那儿,每一个跟你有关的人我都没放过。但你确确实实和他们断了联系。刘婶心软些,后来我又去找她,她说孩子伤势已恢复,让我别再打扰你们。”
    周醒忆起当初,那一幕又一幕。
    “后来那半年我也想通了,你不想再见我,也根本不需要我。如果你想安安静静,那我就给你清静。”宋小雷说着,却没有说出后半句,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没有一分钟,不在痛恨自己痛恨过去。
    “就算现在,我也只怕分开的时间白白受过,只怕你还是不肯要我。”宋小雷说完,低头望着她,“如果当时在陵川等到你,如果那时候跟你求婚,周醒,你会不会答应?”
    她不肯出声。
    宋小雷略微笑笑,“不会,是不是?”
    “宋小雷,我不是不信你……”
    “你是连自己都不信。”宋小雷微微颔首,“连你自己都觉得荒唐,怎么就跟一个小你七岁的男人搅在了一起。”
    周醒抬头望向他。
    宋小雷直视着她,神色平定如水。
    过了许久,周醒轻声说:“第一次跟你上床的时候是。”
    宋小雷一怔。
    “后来是有个过程。不过我总觉得,很多时候是你在患得患失作茧自缚。”周醒神色温和。
    所谓的安全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可能来自彼此坚定的信任,也可能来自无力的自我安慰。当初他们在一起,宋小雷不止一次构画那个未来,拼尽力气只为带给她安全感,然而他却忽略了,那东西她可能从不需要。
    她回馈给他的是一份纯挚的感情,爱在当下,活在当下。至于安全感,她并不需要别人给予。
    周醒说:“以前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你妈妈会过不去那道槛。”
    观念的顽固,她无意去打破,退到最后,无非是不想对观念顽固者造成伤害。
    宋小雷握住她的手,轻轻贴到自己脸上。
    他想起从前周醒给他的感情回馈,那是慷慨的,诚挚的,她不欠他妈妈什么。
    他又想那段难捱的日子。
    那段时间他仍然去学校,本科毕业证书要拿下,律所也得去,——可想而知未来几年会同两位搭档将律所规模扩大再扩大,每天工作近十个小时,打赢一场又一场官司,有名有利有社会地步,会站在世人眼中成功的社会精英阶层,也或许是其中最乏味的一员。
    年少时为自己打造的路,他心中确定,继续走下去没有问题。却感觉到心中那个黑洞渐渐坍塌扩大。直到有天半夜做梦,梦见死去的父亲,还是他生前的样子,话不多,脾气温和,眼中满满都是理解。他醒来拼命回忆,却记不清梦里的对话。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落泪。
    他连夜驱车回了栖云,在父亲墓前守到天亮。
    那天在山上看到晨光熹微,他忽然明白过来,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她。
    儿女之情或淡如云烟,在此时此刻却是天大地大,莫过于此。所谓重症患者无药可医,或许只有那个人才是对症良药。
    漫长的寻找再次开始。直到有一天,临近放暑假,他在学校去律所的路上突然就看见了小加。
    小加被人抱在怀中,即使离得老远他也一眼认出他来。
    他是小加,他是周醒的孩子。过去他每一次规划未来这孩子都在其中。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个童年丧父的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他会让他一天天好起来,一年年地长大,每年都有不同变化。
    那时孩子的变化是明显消瘦了些,抱着他的那人正低头跟他说着什么,偶一抬头,宋小雷便瞧见了他的脸。
    他抱着孩子坐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