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去年那个夏天。
“小雷,以前从没给过你承诺,唯一的那次承诺,没想到会以那种方式失约。”她终是开了口。
宋小雷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
这时车缓缓驶进了小区,停泊在楼下。他们都没有下车。
周醒缓缓说:“那次去海岛之前,我想开了一些,想着等度完假就回去找你。不为别的,哪怕只见你一面……”
她有些说不下去。
宋小雷神色平淡,“继续说。”
周醒定定神,“后来有了些变化,我状态一直……不太好。”
她没说下去,宋小雷却也没有问,仿佛只等着她开口,又仿佛对那个答案了然于心。
周醒记起从海岛归来的那段日子。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会想起那个台风之夜,在后来那个秋天,以及那个冬天,那个台风之夜在记忆中只有痛楚与黑暗。
如同在暗夜中行路,她踽踽独行许久。那段时间她把经书束之高阁,每天营营碌碌不为何求,只上班下班,心如死水。
直到后来,她忽然收获了彻骨的懂得。
台风那夜她奔回房间躲进盥洗室里哭泣,一直哭,一直哭,泪如雨下。那好像是一生都没有过的哭泣,不是为了任何谁,也不是为将来,也不是为当下。
过去二十年的经历一幕幕宛在眼前,青石板路上摇摇晃晃的时光,被各种人堵在路上大声告白,翻阅外婆留下的经书却依然参不透勘不破时,抬头望向的窗外天空。还有那些倒在马桶里顺着水流冲走的抗抑郁药。这些都是微尘般的小事,不提一提。然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在彼此彼刻经历着同样的事?即使是经历着同样的事,又有什么值得一提?
这颗心是再也经受不住的老心。故人曾说,有缘无分,不见也罢。如果那是一笔最坏的糊涂账,就当偿清了吧。台风那夜的眼泪过后无痕,从此都已经偿清,再不相欠,亦不相见。从此却有一份根植在心底的懂得。
过去她猜不透那份毫无来由的恶意,遭受过的那些伤害与不公,曾经令她日夜痛苦不得解脱。然而在穿行过那些黑暗之后,终究有些犹如塞北花江南雪般的事,一些难留连,易销歇,甚至从头到尾无人知晓的事,渐渐地浮现出来,最终化为一份懂得。
懂得了玻璃橱窗里折射的眼神。懂得了那场头破血流的斗殴。懂得了那天清晨那份早餐……或许还有无数自己永远不会知道,那人也无意让她去知道的事,就像雨夜流下的眼泪,除却自己,无人知晓。
“有些事在想清楚之前,人很难放过自己。”周醒沉默许久之后,轻声说。
宋小雷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那你想清楚了吗?”
周醒轻轻点头。只有在彻底想通之后,自己才会好过,同时也能重新积聚起力量让别人好过。
宋小雷好像松出一口气,他语气随意地问:“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对吗?”
周醒应了声。
宋小雷望着她,语气仍是随意,“从来没有别的谁,对不对?”
周醒没有犹豫,她轻轻点头。
☆、七十二、荆棘密布
对视许久,宋小雷伸出指尖,轻轻碰触她的嘴唇。
额头抵住她的,呼吸交融在一起,近距离望进彼此眼底,他轻声说:“我忍得很辛苦,你知道吧?”
周醒不说话,轻抚他的脸。
嘴唇落下来,熟悉的气息,熟悉的皮肤温度,熟悉得仿佛要被他吞进肚中的方式,周醒吃不消,略微移开脸去。
宋小雷微喘着松开,“由于刚才就想亲你,所以车停的位置摄影头拍不到。”
周醒刚要说话,车座就被放平下去,他半边身体都覆压过来。
再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放平的车座使她姿势接近仰躺,他使劲搂住她的腰迫使她贴向自己,嘴唇胶着嘴唇,胸贴胸腹贴腹,小小车厢中的温度登时蹿高了数度。
周醒忙推他,“不行,不行。”
“换个地方?”
“……”
宋小雷略微笑笑,“好了,乖。就亲亲。”
周醒绷紧的神经慢慢放松,唇舌温存纠缠,气喘略微加重。
他埋首在她颈中胸前,周醒越发觉得热,不知是想推开他还是别开脸去。最后还是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宋小雷停住了动作。
平复呼吸好半晌,他起身将她敞开的衣服掩好,一颗一颗系起她的扣子。
四目相视,她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宋小雷眼里聚起笑意,“我想过,这次我会慢慢来。”
周醒再无他话,将脸贴进他胸膛里。
提着购物袋上了楼,两人都没有说话,周醒接连两次将钥匙塞错。进门看了看时间,小加运动会已结束。
她备好食材后开始做晚餐,宋小雷则将之前买回来的食物分类清理存入冰箱,这时候接到电话,是律所助手打过来的,说是有事让他过去。
收起电话不免叹气,“这状态我也够了,说什么也得控制下,不然可就提前跨进中年期。”
“你不是挺乐在其中?”
宋小雷忍不住捏她脸颊,“那是从前。”
闻到锅里食物香气,宋小雷留恋着不想走,又无意再拖延下去,道了再见出门。
门声关闭,周醒查看锅里煲的汤,将炉火调节成文火状态,不出几分钟又听见门被敲响。
原以为是宋小雷去而复返,门开,却不料迎上了两张大小号的脸。
小加伏在利择优背上,一大一小望着她。
过去的阴影顿时笼罩而来,周醒打量孩子,“你怎么了?”
“累坏了。”利择优示意她让一下,“放心,孩子没事。”
周醒松口气。
转念又想,再累也不至于要人背啊。话到嘴边又打住。转眼瞧见利择优将手中杂物放到沙发上,其中有小加的背包,还一有只袋子,里面都是孩子运动会上收获的小奖品。
小加受不了自己身上的汗水尘土味,说:“叔叔坐,我先去洗个澡。”
周醒跟进房里找出替换衣服给孩子。
小加闻到食物香,朝厨房里张望一眼才进了浴室。周醒回过神,门还开着,利择优站在那儿没走。
两人隔了段距离对视。
利择优打量她片刻方说:“你提前走人,就是为了赌气实践我那句话?”
这话没头没脑,周醒却错开了眼去。想起先前车中那幕,估计脖子上还有些痕迹,她倒不着恼,也无意去掩饰,好声好气地问:“你是打算现在走呢,还是打算换个话题?”
利择优忍俊不禁,“我要说留下来吃晚饭呢?”
周醒没理他,见他站定了不肯走,估摸着还有话要说,便由着他去酝酿。
又过了片刻利择优才开口:“上半年被小报记者盯上,我很少再出去。现在倒适应这种状态,就是孩子有时闷了些。我之前说过的话……”
他神色平定,没再说下去。
周醒望定他须臾,到底还是开了口,“我以前试过。不过老天爷一次次跟我开玩笑,该来的从来躲不过。”
利择优便想,这话题可以暂且一放。
他早该知道,正如他从不曾等着谁来拯救,周周又何曾愿意躲在男人身后过活。
他想低头点烟,又按捺住。只握着打火机不轻不重地掀起,扣上,没头没脑道:“三哥本事通天,你我都是他的收藏物。”
周醒面色沉静,并不接话。
利择优不免笑了下,“你说他现在要是看到你我,不知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问归问,却不需要她回答。利择优待要转身离开,余光瞥见沙发边上的书,随口道:“很可惜没见过你外婆,不然有机会可以跟她老人家参参经。”
周醒略微笑笑,“她老人家未必欢迎你。”
利择优迎着她那抹转瞬即逝却睽违已久的笑,终是忍不住笑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位会有由心同他对话的时候。
宋小雷等在楼下半晌,几番犹豫要不要原路折回,就见那人走出了寓所大门。
利择优叼着香烟出门,一眼就迎上了他。
回想方才送小加回去时在电梯门口擦肩而过,倒佩服这人沉得住气,一时又想起利择美说过的话,——是,他三哥要是有这么个弟弟,当真处处合意,也不至于屡战屡败试图将他驯化,到最后连自己都搭进去。
利择优在肚里笑了下,举步朝他踱过去。
宋小雷瞅着他那张与小加肖似的脸,心中数个念头转过,最终还是想,算了。
于是接下来他头一偏,生生受了那一拳。
数秒之后宋小雷回过头,手背蹭了下脸上伤处,“出手不如从前啊?”
“小加还得喊你一句雷叔,是不?”利择优脑海中奔涌着无数琅琅上口包罗万象的粗口脏话,最终挑出来一句合适的,“问候你的母亲。”
宋小雷一怔,随即苦笑。
见他转身要走,又喊了一声,“你等一下。”
利择优吁出一口烟雾。
“你跟她不止晚了一步。”宋小雷没头没脑地说。
利择优略微一怔。
听他继续说道:“那天晚上刮台风,我听见小加在两个房间来回跑了好几次,后来是她亲自过去。”
利择优瞬间了然。
海岛上那个台风之夜,凌晨时分周醒出现在他房间。在他们那番对话过程中,房间的门始终没有关闭。恐怕她也没意识到门外会有第三个人。
宋小雷说:“你俩不止晚了一步。”
利择优回头:“你想说什么?”
宋小雷没接话,想起过去了解到的一些事,想起翻过的那些厚厚的案件宗卷,无数次研究他潜在的犯罪动机,甚至打探到他服刑期间种种事迹……
“你哥生前费尽心机给你减刑,他比你早看透。”宋小雷望着眼前这人,微微点着头,“时间是个可怕的东西,是不是?”
利择优望着眼前这妖怪。
宋小雷再无他话,举步转身离开。
有点遗憾,他想。对着那张与小加肖似的脸,好像出不了拳。又有点遗憾,想想这人,竟比他三哥像个人。
一路驱车回去,利择优漫不经心地咬着香烟,偶尔注意是否有来路不明的车辆跟随。
他最近还没被那些蟑螂似的记者盯烦,已经被利择美一次次警告弄得耐心尽丧,然而这会儿想想他二姊那状态,又不免好笑。
回到住处,意外地瞧见曹操已到,门神似地站在那儿盯着他,“运动会不是早结束了?等你大半天。”
利择优低头点了烟,带着她进门。
利择美开门见山,直接问:“你现在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有义务跟二姐汇报?”
利择美狐疑地盯着他。见他目光清明平定,心中疑惑减轻,再出口仍是不免训斥,“如今周周不限制你跟小加见面,你自己也注意,多少双眼睛盯着,别再搞出些有辱利家门风的事。”
“这门风是有多下贱啊,动不动受辱?”利择优忍俊不禁,吁出烟雾回头瞧她,“二姐还有功夫操心我这些破事?”
利择美按捺下来,伸手抚着额头。
利择优打量她比过去更为瘦削,面色似掩不去疲惫,当下说道:“有这功夫还不如去做做体检,尤其是心脏,——连老爷子跟三哥都栽那上头,你当自己铁打的?”
不待利择美发飚,他又嗤笑出声,“老爷子如今都羽化了,二姐又想证明给谁看?把公司扩大再扩大,他在乎你这点赌气?”
这下大概真被戳中了痛脚,利择美蓦地沉下脸去。
利择优打开酒柜倒了两杯酒,放到她跟前一杯。
利择美望着眼前的人半晌,没头没脑地说:“我以前跟周周谈过,人家没一丁点意思。”
“你去试探她?”利择优不由地失笑。想想那个坏透了的锯嘴葫芦,他一阵心痒,又一阵解气。坐回到旧躺椅上尽情取笑面前之人,“二姐能拭探出什么?当年三哥可都拿她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