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她。
    小加临近寒假,开始聚精会神对付即将到来的考试,宋小雷每天晚上陪他温习功课至夜里,私底下对周醒说:“迟早得告诉孩子。”
    周醒无可无不可,“你觉得现在合适?”
    “我会给他足够的时间适应。”宋小雷说完想了想,到底还是乐观的,“孩子难免会别扭,不过小加比我当年强得多。我小时候是个混蛋,不过也觉得我妈该有自己的生活。”
    周醒想了想,“不一样。”
    宋小雷也想了想,却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只得转移话题,“我想过,你虽然喜欢简单,可将来婚礼不能简单糊弄,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你说呢?”
    周醒还没回答,他又说:“以前说过想早些要孩子,现在我也想开了,或许等小加念完初中更合适?那时候他可能更愿意接受有个弟弟或妹妹,你说呢?”
    周醒莫奈何,“你总是想太远。”
    “那你也陪我想想,也许就不远了。”他说着就笑。
    几天之后小加考完了试,学校放起了寒假。
    寒假头一天他就开始埋头于假期作业,这次倒赶得不急,周醒却记得早在半年前他就提过的那个寒假计划。
    孩子几时会走,又会去多久,周醒维持着缄默并不过问。
    有时自己也觉心中惘惘的,不知不觉,用在孩子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多。寒假的第二个周六,小冯一早过来接孩子出门。
    那天周醒如常待在家中做些孩子喜欢的甜品,接到宋小雷打来的电话,说是年底律所里有几个同事聚会,问她要不要参加。
    周醒知道那种场合,轻声应下来。
    生活就似看不见底的漩涡,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就要自如应付。
    倒是宋小雷那边犹豫,“其实就老韩老赵他们几个,去不去没关系,没什么不能拒绝。我就是被他们吵得烦了,一个两个的都嚷着我把你收得太严实。”
    周醒略微笑笑,应了一声。
    宋小雷免不了还是添一句,“你放心,这次只是几个老熟人。将来要是真有那种无聊应酬,我也都会推掉,娶太太不是为了参加应酬。”
    “好了,又没说不去。”
    “可是我知道你喜欢清静,”他固执地说着,又低声笑起来,“不管你信不信,我现在也只想跟你在家待着。”
    那些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潜移默化的改变,或许已贯穿了他生命的整整两年。
    周醒心无限地软下去,“放心,我会去。”
    再无他话,挂断了手机。
    余下时间周醒没有出门,她将家中收拾妥当,又取出烘完的甜品,晚上等到十点多钟小加方回到家里。
    她早已不限制孩子的周末时间,因此对他的晚归并不多问,只过去帮孩子把围巾和大衣脱了下来,又捂了捂孩子冻得通红的脸。
    小加搓搓手,抬头瞧着她。
    周醒也瞧着他。
    过半晌,听他说:“妈妈,我过完春节去澳洲。”
    周醒轻轻点头。
    小加凝视她半晌,眼底似有心事。
    周醒等了须臾,听他最终说:“我先去洗澡。”
    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浴室门后,周醒静了片刻,便去书房里坐下来平定地等着。
    这小半生已不知有多少次,她是在这样顺从地等着。
    时间静寂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浴室的门打开。小加头发还湿漉漉的,一手拿毛巾轻轻擦拭,低低唤了声,“妈妈。”
    周醒嗯了一声,抬头瞧着他。
    小加静了片刻,仿佛在思索怎么开口。可是许久过后,他的话仍是没头没脑的,“南半球气候跟我们这里差不多,除了季节相反,好像并没有什么需要去适应。”
    周醒凝视着他。
    小加停住了擦拭头发的动作,迎视着她的目光。
    “那边地广人稀,闷是闷了些,但是我想你不会介意。”他语气徐缓,似鹦鹉学舌,在重复着自己都不懂的句子,“墨尔本有好多家咖啡馆,你会喜欢。那边的语言环境你也知道,如果你想继续从事翻译,环境会很合适。还有祖外婆留下的那一墙柜的书,我想,你都可以运过去。”
    一番话缓声说完,房间里寂寂无声。
    周醒望着他,他穿了件白色细麻衬衫,卡其长裤,袖口松松挽了两道,光脚踩在地板上。
    迎上他的眼睛,那目光清明,平定。
    周醒便想,世间诸事,或许从来没有道理可言吧。也许那人早一步看透,有些事,终究是需要一点一滴地让孩子参与,并知晓。
    她轻声说:“你告诉他,我去不了。”
    小加凝视着妈妈,他尚未感受到是否对这个答案失望,只是下意识地问着:“为什么?”
    周醒说:“我回来陵川,再没想去别的地方。”
    小加似乎听不分明,却仔细听着,仿佛要将这些话铭记在心里,再用余生时间去参透。
    周醒却记起不久之前的对话,她说老天爷一次次跟她开玩笑,该来的从来躲不过。她相信命运的安排,正如雨必将落下。只是眼下另有一事,她想自己终究放不下。
    她轻声说:“小加,我会和你雷叔叔结婚。”
    ☆、七十五、两生花
    之后几天小加一直闷头在家赶作业,利家几人聚餐,是利择优过去接的孩子。
    看着孩子出了寓所大门,利择优顺手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小加坐到他身边,四目相视,须臾静默。
    利择优发动了引擎,语气平平,“回去再说。”
    小加轻轻嗯了一声。
    到得聚餐处,地点如往常一样是利家老宅,主厨是利择美带过去的,除她和丈夫之外还有利家老大利择端,几人围桌而坐,小加没见到两位表哥,问了才知道那俩人春节并不回国。
    利择美问侄子:“小加以前不是说想去滑雪?姑姑给你订机票去瑞士,顺道去看你两个哥哥。”
    利择优说:“瑞士跟英国也算顺道?他跟我去澳洲学潜水。”
    利择美盯了他一眼,没言语。
    席间利择优不怎么说话。没两个表哥在,小加也没话题。利择美如今不怎么将公司之事带回家宴,只听丈夫同大哥谈些国外高校教育问题,他们有问有答,总算没那么沉闷。只这家宴笼着一股沉沉暮气,和从前到底没法比了。
    她心中想念三弟,益发沉默,过半晌问身边的孩子,“小加,你将来想去哪儿读书?”
    小加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姑姑问及这个话题,想了半晌仍是说:“我还没有想好。”
    “那你是想去澳洲吗?”
    利择优直接打断,“以后再说也不迟。”
    利择美还没说什么,小加点点头,“澳洲很好,不过妈妈说她去不了。还有学校里有好几个朋友,我也不太舍得他们。”
    席间气氛刹那一静。
    利择美不免又瞧了幺弟一眼。
    利择优眼也没抬,一顿饭依着自己的节奏吃完,率先带孩子离席去了休息室。
    老宅是去年修缮过的,地板家具一律不动,只撤去了原先的壁纸重新漆了颜色,又将顶楼天台修整一番,加固栏杆,添了露天桌椅与烧烤台,周围花木扶疏,以供主人家举办露天晚宴。一楼这间休息室原先是衣帽间,后来墙壁进行了特殊处理,去年又购进了各项顶级影音设备,以免孩子过来居住时太过无聊。
    小加每次来老宅都在这间房里待的时间最久,跟着利择优进了屋,就看他开始调试音箱。
    “今晚回去吗?”利择优打破平静。
    小加应了一声。
    利择优随手一指,“盒子里都是蓝光碟,你自己挑。”
    小加依言取过,坐在地板上专心地挑起来。
    过了半晌利择优站起身,他打量孩子半晌,想低头点烟,又忍住。到底还是低声问了句,“她说她去不了?”
    小加抬头望着他,轻轻点头。
    利择优掀起打火机,又扣上,来回反复数次,终是吁出一口气。去澳洲的所有关系都已打通,又如何,利择美盯了他这么久,却从未对他的所作所为强加干涉,恐怕也早已心知肚明那人不会跟他走。
    手中的打火机叮地一声扣紧,利择优当即说:“还是照原计划,春节后带你去玩到开学。到时候你就跟你冯叔叔回来,我会留在那儿待一段时间。”
    小加闻言怔了怔。
    利择优见孩子神色不对,马上道:“不会待太久。你也知道,我最近被蟑螂盯得心烦。”
    “可是那些狗仔队为什么要盯你呢?”
    望着孩子困惑的小脸,利择优到底一笑,“我以前做过坏事,有的人忘了,有的人不肯忘。”
    “什么坏事?”
    利择优迎着孩子的目光,良久。
    小加耐不住,又问:“妈妈不想见你,也是因为你做了坏事?”
    利择优略微笑笑,“她已经忘了。”
    或许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决定忘记的吧。利择优心思浮浮沉沉,过片刻才归复平定。
    待他回过神去看小加,却见孩子伸出两手迅速地抹一下脸。
    利择优愣了愣,移开视线。
    过半晌,他半开玩笑地问:“利百加,你这是什么情况?”
    小加低下头去。
    利择优望了他半晌,“就因为你妈妈不去?”
    小加两手捂住眼睛,厌弃地拭去泪,“不是!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让我们去澳洲。”
    “……”
    这话堵得太好,利择优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心里奔涌着滔滔不绝的脏话粗口,却也不知是针对谁。
    小加情绪渐渐平定,目光如水般明净。
    “我妈妈要结婚了,她要嫁给雷叔叔。”他说。
    利择优抬起眼。
    灯光打在他身后,他的脸半明半昧掩在阴影中,小加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反应,又觉得自己这样委委屈屈也没什么道理,悻悻然转过脸去。
    不知过了多久,小加低声说:“我问过她,如果雷叔叔的妈妈不喜欢怎么办,她说这世上有很多拎得起放得下的人,可是她做不到。她是放不下雷叔叔,对吗?她还说,回来陵川就没想再去别的地方。她还问我想不想去澳洲,我说我不知道,因为你们每个人都问我想不想出国,可是没有人告诉我你们心里在想什么。”
    小加一番话说完,重重叹气。
    利择优低低地嗯了一声。
    孩子眼底浮现无数迷惘,或许他有生之年无法想个通透,而如今,除了让他渐渐参与并知晓,仿佛无法去做更多。
    利择优再次定定神。
    他决定仍是以一贯的方式,将这些事抛之脑后。
    只是另有一事,令他始终静寂着,沉默。
    方才麻木的触觉仿佛重又活转回来,细微的,辨之不清的痛感如游丝般钻进了心底,辐射着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感觉有时会令他忍不住痛快地击出一拳,去破坏掉什么。然而更多时间,他选择将自己沉浸其中,视之如常,轻微上瘾,终至不可或缺。
    良久之后,他轻声说:“周周又要嫁人了。”
    小加抬起头。
    他看到利择优轻轻地,意味不明地笑了。
    春节前的最后两天,宋小雷驱车回到栖云。
    杜维贞这春节过得意兴阑珊,就没打算儿子能回来,家里年货只添了少许,宋小雷回去后瞧了个大概,又去超市里提回一部分。
    各项食材清理收整进冰箱,家中收拾打扫妥当,他才坐了下来。
    杜维贞正在看电视,他打量她神色平定,便回房将之前带回来的四色礼品放到茶几上。
    杜维贞见四个盒子精美,打开其中一个瞧了瞧,是一条绛红色开司米披肩,明显不是出自儿子的心意。
    当下扣起盒子一声冷笑,“少来这一套!不用讨好我。”
    这反应也在预料之中,宋小雷略微笑了笑,“我认识她这么久,就没见她讨好过谁。”<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