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团不久,团里发给每人一张团员登记表,每个人都将在表中填上自己的姓名、履历和志愿。张掌珠和她的好朋友林琳(原名林仪贞)认真地端详着这张表,准备庄严地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仪贞,我想改个名字,你看好不好?”她抓着好朋友的手,热切地说。然后从身后的书包里摸出一本小字典,认真地翻阅起来。
    两个好朋友的心是相通的,什么“贞”呀、“珠”呀,真的应该改一改了。林仪贞很快就想好了,在自己的手心里写了个“琳”字,伸手给她看:“你看,我就叫这个字,和姓音同字不同,又简单又好记!你也改个单名吧!”她点点头,仍然在翻着字典。遇事认真,这是她的习惯,何况是要正式改个名字呢。她终于想好了,拿起笔来在一张小纸片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茜”字。
    “茜,一棵红色的小草!”她对自己的这个新名字很欣赏,兴奋的大眼睛闪烁着。茜,是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从字典的释义上讲,茜,是红色的意思。有一种草本植物叫茜草,茎上有刺,花黄根红,刺可御敌,花能观赏,根可作红色染料,自己是红色的,还可以把别人染成红色。年青的掌珠把自己喻为茜草,想必是要让自己也具有茜草的风格,做一个红色的革命者,一生都有作为。也许张茜改名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这个字很美,字意很好。“红”,是中华民族传统中一个热烈而吉祥的字眼,这就够了。而冥冥中,她却真的像茜草一样,柔韧而坚强,平凡而伟大,不务虚名,不存奢望,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默默地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
    当年的张茜在新四军里已大有名气,不仅是因为她饰演的角色多,还因为她戏演得好,能打动人。台上的张茜沉浸在角色的塑造中,却不知道台下正有一颗激动的心在为她跳动不已。陈毅将军被张茜的热情、清纯和美丽打动,情不自禁地向她射出了一支支爱神之箭。他拜托服务团团长朱克靖为他们当一次“月下老人”。张茜的一腔爱国热情正倾注在宣传抗日、唤起民众的事业中,对突如其来的爱情不知所措。她烦恼,她躲避,她向好朋友求救。陈毅这位文武双全的将军因得不到张茜明确的答复,在繁忙的前线作战之余,只好把丝丝柔情诉诸笔端。终于,一首《赞春兰》的小诗叩开了张茜的心扉。
    在一次演出中,需要一套司令员的服装,团长朱克靖特意让张茜去向刚从前线回来的真正的司令员陈毅借。张茜虽然知道团长的用意,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只好不情愿地去了。陈毅见到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张茜,自然喜出望外。张茜却“公事公办”:“首长,我们今晚演出,向你借一套服装,行吗?”“当然可以!”陈毅立即换下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交给了她。张茜接过衣服,只说了一声:“谢谢首长”,就转身而去。陈毅望着张茜离去的背影,正要继续伏案,忽然,一拍脑袋:“糟了!糟了!”他突然想起了上衣口袋里的“秘密”,想把她追回来,又怕张茜误会;不追回来,万一“秘密”暴露,岂不要闹笑话?
    是什么“秘密”,让这位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司令如此慌乱?原来,上衣口袋里装着一首小诗,是他在情不自禁地思念心上人时写的,未及推敲修改,就有人来请示工作,情急之下,他急忙把诗稿塞进上衣口袋。张茜来借衣服时,陈毅由于激动、心慌,忘记拿出来,就让她把衣服拿走了。
    晚上,张茜整理演出服装,发现从陈司令那里借来的衣服口袋里有东西,她摸了一下,好像是纸片,她想:“不会是文件吧?假如是文件,还是应该拿出来藏好。”她把纸片拿出来一看,却是一首诗,题目是“赞春兰”。顿时,张茜的脸涨得飞红,生怕别人看见,急忙把纸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按捺住一颗扑通扑通激烈跳动的心,张茜把演出服装完全整理好后,急忙悄悄地躲到一个角落里。
    “他到底写了些什么呀?”她掏出小诗偷偷地看了起来:
    水箭含胎初出冈,
    似是欲绽蕊露黄。
    娇颜高雅世难觅,
    万紫千红妒幽香。
    张茜读了一遍又一遍,细细地品味,深情和爱意充溢在字里行间,充满了张茜年轻的心房。曾经紧闭的心扉终于启开。张茜的脑海里、心田里装满了陈毅司令高大英武的身影,开始为枪林弹雨中的司令担心。当陈毅拿回自己的军装,摸摸口袋里的纸片还在,深为自己的冒失而不安的时候,尚不知一张小小的纸片却成了特殊的定情礼物。终于,张茜托朱克靖团长给陈毅司令捎去一张照片。陈毅喜不自禁,当场在照片后面题了一首诗:“春光照眼意如痴,愧我江南锐统师。豪情廿载今何在?输与红芳不自知。”百炼钢化为了绕指柔。当年曾写下“断头今日意如何?创业艰难百战多。此去泉台集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气壮山河绝句的元帅,乖乖地“输与红芳”,成了爱情的俘虏。
    从此,皖南泾县的朗朗月色中,溶进了一对恋人的身影。
    从此,世界上多了一位以“绛夫”为笔名的元帅诗人。茜,红色;绛,红色;有了张茜,才有了“绛夫”。
    从此,一棵纤细的茜草依傍在伟岸的青松大树身旁,健康、茁壮,贡献着自己的一生。
    不是姐妹胜似姐妹
    新四军女兵中,有一位外号“小不点儿”的,因她参军时才15岁,生得娇小玲珑,性格活泼开朗,喜欢剪一头像男孩一样的短发,“小不点儿”成了对她的爱称。她的名字叫纪白薇。
    2002年,我到了北京。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与纪白薇联系,相约一起到李锦家见面。李锦,原名李采芝,是张爱萍夫人李又兰的亲妹妹。当年,她与哥哥李志光、姐姐李又兰一起投奔新四军时,也才15岁,与纪白薇同岁。她们俩人从那时起,就患难与共,成了生死之交的姐妹。直到现在,人们还说,找到纪白薇肯定能找到李锦,反之,找到李锦也肯定就找到了纪白薇。那天下午,我按约定的时间提前到达全国妇联宿舍。在院子里,看到一位围着一条红围巾、肩上斜挎着一个包的老太太也进了妇联大院,看年纪,看个头,我就觉得她应该就是纪白薇。但是,她围着院子里的绿化带在慢慢地走,似乎并没有目的。我吃不准了:难道不是?我也绕着绿化带走了一圈以后,进到纪白薇在电话里告诉我的那个单元门洞。上楼一看,新四军老战士的家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普通,就又下楼,看到那老太太还在慢步。我又到院子里,看看妇联宿舍还有没有小楼之类的“高级”房子,也没发现。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请人指点,说我进的那个楼洞没错。等我再上楼时,发现那位老太太已在上楼,我们互相望了一眼,几乎同时向对方发问:“您是纪……?”“你是安徽来的吗?”然后,我们相携而上。
    李锦住在全国妇联宿舍,房子面积不大,显得比较拥挤,完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居住条件。但是,女儿、女婿回家烧饭做菜,钟点工打扫屋子,孙子回家吃饭,倒也热热闹闹、融融乐乐,充满了天伦之乐,生活气息很浓。
    离开了战场,离开了工作岗位,也就融入了普通人的圈子里了。
    从她们熟稔的程度看来,李锦和纪白薇关系确实很好,相处十分随便,毫无客套。从15岁起,俩人先后进入皖南,都分配在军部服务团从事民运工作,皖南事变时一起被捕,又一起逃跑,不幸被抓回后,又一起被保释。解放后,俩人曾都在上海工作,后又在北京相聚,一个在文化部,一个在全国妇联。可以说,俩人相伴了一辈子。
    抗战爆发时,纪白薇在上海,跟着郁风参加了大众救亡演剧队。剧团要到外地演出,需要女性,她就跟着去了。在安徽的安庆、太湖、宿松,都留下了她的足迹。不久,上海失守,回不去了,剧团的一部分人员就到了武汉。她又从武汉到了山西临汾八路军学兵队,学兵队结束后,分到了新四军军部。
    15岁的小姑娘,只知道要把日本鬼子赶出去,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新四军,也没有听说过什么马克思主义,什么也不懂。当军部服务团分配她们做儿童工作,教儿童唱歌时,她们还很不好意思,实在张不开嘴;到老乡家访问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出了很多洋相。纪白薇剪的短发还闹了笑话:老乡们以为她是男的,看到她经常与其他女战士一起,又是笑又是闹的,感到很惊奇,甚至误会新四军男女不分,混在一起。为了消除误会,纪白薇开始留起了长发。慢慢地与老乡们有话说了,老妈妈们会拉着她们的手,心疼地问:“这么小,家里怎么舍得让你们出来的?”“想家吗?”与群众无话不谈,民运工作就做得很出色了。到1940年,纪白薇调到军部政治部当指导员,教警卫班政治课。才一、二年工夫,从什么也不懂的小姑娘,成长为政治教员,这是多大的进步啊!
    我问纪白薇:“您还有一个名字叫纪培陵,为什么要改?”我很好奇。
    皖南事变中被捕的同志,大部分都隐去了真名,用化名。在集中营登记被俘人员名单时,敌人问纪白薇:“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姑娘正在为敌人制造的血腥事件而愤恨不已,心中正没好气,心想:“我是在丕岭坑被捕的,就取其谐音改名为纪培陵吧。”随口就答曰:“纪培陵!”愚蠢的家伙不知什么“纪”,更想不到这位小小的女兵要把丕岭这个地名永记心间,就想当然地写下了“季培陵”。后来因为多次转移,名字写来写去,“季”就写成了“李”,季培陵就成了李培陵。点名时,敌人喊:“李培陵!”一开始,纪培陵尚不知道是在喊自己,稍一楞神,忽然恍然大悟:“是在喊我吧?反正名字是瞎起的,李培陵就李培陵吧。”改成李培陵后,就与李锦成了一家了。集中营的人都知道她们俩人是表姐妹。这李姓,竟成了她得以脱离集中营,幸存至今的侥幸了。
    李锦的父亲李善祥是一位爱国的实业家。辛亥革命前夕,他参加了反清团体新浙江同志会,后与当地同盟会员唐爱陆一起策划了攻打县衙的起义。清帝逊位,他曾荣膺当地民政长。但他看到官场黑暗,民主无望,遂毅然辞官跑到了关外,在锦州搞起了果木种植。“七七事变”后,合家又回到镇海。在家乡,他支前劳军,募捐筹饷,救护伤员;还鼓励已上完高中的大儿子继续深造,他坚信日军不会长久,不管是为了抗战还是为了国家建设,都需要人才。大儿子在他的鼓励下,走上了实业救国的道路,同时还成了中国共产党的一份子。其余几个孩子在父兄的影响下,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李志光、李又兰、李采芝辗转来到皖南参加了新四军。李采芝被捕后,与纪白薇一起押在女生队,有一次,她俩偷了女监官的衣服穿上,从厕所后面跑了出去。俩人刚在路边的小饭铺坐下来想吃点东西,却来了个国民党队长,见她俩穿着女监官的衣服,以为是自己人,便上前搭讪。她俩越是不理睬,却越引起那家伙的怀疑,结果被他抓回了看守所。不久,她俩与难友一起被押到茅家岭监狱。茅家岭暴动后,她俩逃了出来,在山里转了11天,不幸被乡丁遇上,又被送进了集中营。
    李善祥收到了李采芝给他的信,心急如焚,立即设法营救。他通过一个学生的兄弟给民主人士、国民党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高级参议王艮仲写了一封信,请他予以关照。王艮仲同意保释,条件是必须把采芝带回家,不许乱走。
    李善祥化了装,亲自到集中营去看采芝。采芝打着赤脚,裤脚管卷到膝盖以上,小小的年纪已饱受折磨,惟有那双明亮的眼睛还闪闪有神。看到魂牵梦绕的慈父,采芝真想扑进父亲宽广的怀里,可是,她怕连累父亲,只好强忍着装出不认识的样子问道:“你贵姓?”看守很生气,说:“你们搞什么名堂?”还是父亲有经验,连忙对看守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离开她时,她还小,不认识我了!”李采芝和她的“表妹李培陵”终于被保释出狱。
    她们出狱后,并没有“老实”下来,而是在治愈了伤病后,又转到浙江四明山继续抗战。
    “纪白薇”和“纪培陵”这两个名字现在都在用,而大部分场合是用“纪培陵”这个名字。皖南事变中的丕岭,这一辈子是忘不了了。从“纪”到“季”再到“李”,共同战斗的友谊,共经艰苦的历程,患难与共,休戚与共,不是一家胜似一家,不是姐妹而胜似姐妹,抗日的烽火锻造了她们,使她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为一体。
    姓名也是宣言
    知识分子的感情往往热烈而奔放。许多年轻的知识分子到新四军不久,就把自己的名字改了,他们把一腔爱国报国的热情首先表现在自己的名字上。名字实际上代表了某种宣言。
    他们学到了一些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