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这位老人是在她的家里。当时她正在为自己注射胰岛素,轻而易举,十分熟练,一点也不像80多岁的老太太。听说是采访新四军女兵的事,她立即笑声朗朗,话语喧喧,滔滔不绝地说开了。真的是“童音未改,紫气永存”啊!
    童树民有一双灵巧的手。邱一涵的小浣郎到了上海后,她看到孩子全身上下穿的都是用黑色粗布做的乡下服装,在花花绿绿的上海显得十分显眼。为了不被人怀疑,童紫立即动手,给他织毛衣、做衣服、买外套。浣郎本来就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换了装扮后,很快就像个上海小学生了。
    邱一涵爱孩子但不溺爱孩子。她教导女儿雅音要摆脱家庭和孩子的羁绊,到革命工作中去锻炼,要自己努力奋斗。对心爱的儿子,她遵从袁国平的意思,给儿子取名浣郎,为的是要他记住皖南精神;上学后起名振威,要的是振我军威。让孩子与普通老百姓的孩子一起上学,不上干部子弟学校,为的是要他从小生活在群众中,做群众的一员。没有玩具,没有高档衣服,没有自行车,没有人知道他是高干子弟。振威自己也只知道爸爸是炊事员,当他遭到同学的嘲笑回家向妈妈抱屈时,妈妈告诫他,不要与人攀比,她说:“司令员、炊事员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没有炊事员烧饭,司令员不行,政委不行,所有人都要饿肚皮,就无法打仗,更无法打胜仗。当炊事员同样光荣!”老师和同学一直以为他是炊事员的儿子,直到邱一涵去世的消息见报,才知道他父母的情况。
    邱一涵是普通而平凡的,她的儿子也是普通而平凡的。邱一涵留给孩子最珍贵的遗产是:“忘记社会给予的一切优越条件,依靠自己去生活。”现已是海军指挥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的袁振威为人正派,待人宽厚,作风朴实,工作勤恳,完全秉承妈妈的优秀品德,不愧是继承父母未竟事业的好后代。
    之所以说邱一涵的母爱更多了一层博大,那是因为她对战友的孩子视若己出,对她的部下也充满了母爱。
    袁国平和邱一涵与彭雪枫是老战友、老朋友,他们早在红一方面军三军团工作时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袁国平牺牲后,邱一涵虽然仍忘我地工作,但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彭雪枫经常看望她,并要爱人林颖向她学习,多关心她,多亲近她。邱一涵后来调到彭雪枫所率领的新四军四师,在抗大四分校工作。彭雪枫牺牲后,性格坚强的邱一涵遭受又一次沉重打击,忍不住与林颖抱头恸哭。彭雪枫的遗腹子彭小枫出生后,邱一涵把他接到自己身边,亲自照顾,把对自己孩子的爱、对战友的情全部倾注在孩子身上。
    战友卢华的女儿卢小萌也成了邱一涵的女儿。只要孩子一来,邱一涵就会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珍藏着的几颗糖放在孩子的小手里;从小食堂打来的菜,拣好的都拨到孩子的碗里。听着孩子清脆的笑声,看着孩子可爱的小脸,邱一涵的眼里充满了笑意和慈爱,那眼神简直能把人心都融化掉。
    邱一涵还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她的技术书记董昌达。
    1943年除夕之夜,政治处全体同志在“家长”邱一涵的率领下,欢聚一堂。小小的草房里点了一盏油灯,油灯里多添了几根灯草,屋子里显得格外亮堂,气氛温馨融和。邱一涵微笑着,看着大家尽情地嬉笑。宣传干事卢华是个活跃分子,眼睛一眨一个点子。他宣布拜年开始,把小董拉到邱一涵面前说:“快给妈妈磕头拜年!”小董慌慌忙忙地赶紧给邱一涵鞠了一躬。邱一涵笑眯眯地连声说:“好了!好了!”小董红了脸,往事一幕幕地涌现在脑际。
    抗大政治处驻地是个美丽的小村庄,村内柳树成行,村外沟溪环绕,环境十分幽静。政治处同志的房子是部队自己用芦苇、稻草、泥巴、毛竹盖成的,虽然简陋,却很干净。门前一个小场院,夏天的夜晚,倒也凉风习习。但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是夏夜的蚊子很厉害。
    邱一涵立即想到了小董。小董才来报到,肯定受不了这些厉害的蚊子的侵扰。可是部队规定,只有营级以上的干部才能配备蚊帐,政治处除小董外都是营级干部,他是个连级干部
    ,是领不到蚊帐的。一天上午,邱主任喊:“小董,来一下!”小董喜滋滋地来了,嬉皮笑脸地问:“邱主任,又让我吃小炒啊?”因为邱一涵身体不好,又是旅级待遇,按规定每顿饭伙房多给她做一盘小炒,可是,吃饭时,她总是喊别人去吃她的那份小炒。
    邱一涵也喜滋滋地对小董说:“看!给你一顶小蚊帐!我发了一顶新帐子,这顶帐子给你挂。这里蚊子太多了……”小董接过蚊帐,感到了一股暖流。
    他很需要一顶蚊帐,有了这顶蚊帐,大大小小的“轰炸机”就奈何不了自己了。可是,按规定自己是不能有蚊帐的。怎么办?经过再三的思想斗争,最后他把蚊帐上交给了校供应处。
    邱一涵生气了,而且气得哭了!她气冲冲地到宿舍找到小董,发了脾气:“谁叫你把帐子交掉的?这是我给你的!你这个小孩子怎么这样古怪?”单纯而天真的小伙子吓坏了。他平时看到的只有邱主任温和的笑脸,这样认真地发脾气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惶恐地低下头。他不知道,他深深地伤害了一颗母亲的心,他拒绝的不是一顶小小的蚊帐,拒绝的是一份浓浓的母爱。
    这件事令他终生难忘,并为此内疚不已。面对着慈母般的邱主任,借拜年之际,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邱一涵是个普通的女人,也是个不平凡的女人,她有着所有女人都拥有的梦想——爱情幸福、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但她却承受了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承受的痛苦,她的单薄的身躯里蕴藏着的是充盈的精神和耐力。一个人貌相平平,不露锋芒,不动声色,但在人格上却卓然而立,楷模万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格?这种人格所产生的精神力量远远超出一般人滔滔说教的威力。邱一涵以她非凡的人格力量鹤立于新四军女兵的行列之首。
    自黄土高坡的指导员
    八队的政治指导员王仪是军部秘书长李一氓的夫人。
    我见到老夫人是在1999年10月,当时她已有80多岁高龄。一头灰白的头发剪得整整齐齐,一件家居的旧的灰色羊毛衫衬着她本来就显得苍白的脸庞,身体不太好,一般情况下她不愿接受采访,但听说是关于新四军女兵的事,她的精神明显地好了许多。一个上午,她深情地说着女子八队,说着那时的虽苦犹荣的艰难岁月。那时的日日夜夜是她终生难忘的。
    陪我同去的周临冰见她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担心她的身体,时不时问一声:“王仪同志,你吃得消吗?”王仪总是笑着说:“没关系,可以,可以。”谈话期间,她还不时起身,一会儿吩咐削一盘水果来,一会儿又去拿她自己写的文章来,还让她的孙子帮我把文章复印了下来。
    王仪取来了她的日记本,翻到1996年10月,上面有她的《感怀》诗一首,她把自己的一生轨迹浓缩在这首诗里。
    黄土高原瘠又贫,
    人民造反求生存,
    先驱老师启心灵,
    决心献身为人民。
    倭寇入侵步步深,
    八年抗战历艰辛
    三年斗顽浴血战,
    压顶“三山”溃败成。
    高歌欢腾庆解放,
    民主革命立丰碑,
    建国创业尤艰巨,
    改革开放迎新春。
    人民生活大变样,
    勿忘先人血汗甜,
    慎防自腐保硕果,
    最高理想长铭记。
    老夫人一直想把这首诗发表出去,她觉得诗虽然写得一般,但却反映了自己的心声,既用于回顾,又用于自勉,还是有意义的。
    王仪出身在陕西清涧县一个破落的书香家庭。父亲虽熟读四书五经,但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有任何特长,既不会经商,也不会当官,家庭经济十分拮据。王仪小学毕业时,县教育局要选择一名毕业生任本校教员,结果选中了聪慧的王仪。这时家里也正需要她有一份工作,好贴补家用。然而,王仪却不干。她坚决地对家里说:“我才14岁,没有社会经验,凭我这点浅薄的知识,如何去教育别人?如何去为人师表?我还要读书!”
    地瘦人稀、经济落后的黄土地上,比较早地撒播下了革命的种子。王仪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受身为共产党员的校长和几位女教员的教育,小小年纪就已读社会进化史、读普罗文学〔1〕;参加学生自治会,组织识字班教社会上的文盲儿童。她早就分得清是非善恶。王仪是不想在不得人心的县长和县教育局长手下做事。
    家里自然不同意她去上学。当时县里没有中学,上学要到榆林去,需要费用;再说哪有女孩子出去抛头露面的?于是,父母明确地对她说:“女孩子出外上学,没有先例!”在家里掌权的四祖父对她说:“家里没有钱,有钱也不准去!”生在封建家庭的王仪,偏偏在时代的启示下,具有了叛逆的精神,她不甘心被驯服,她要拨开这阴暗的云雾,寻找光明,与命运抗争。她采取了绝食斗争的办法。
    我看着坐在沙发里的安详而清瘦的老人,想必年轻时是一位清秀娇弱的女孩,想不到她娇小的身躯里却蕴含着如此刚强的反抗烈火。赢得斗争胜利的小姑娘,终于能走出家门,到了当时陕北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中心榆林,就读于陕北惟一的女中——榆林女子师范学校,后又转到西安女子师范学校。
    1936年12月12日,张学良、杨虎城兵谏蒋介石的枪声响彻了西安城。王仪参加了学生请愿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临潼进发,准备向蒋介石呈述学生的爱国要求。在路上,队伍遇上了张学良,他面对着请愿的学生队伍,激动得声泪俱下。张学良深情地说:“同学们的爱国热情我深表同情。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同样热爱自己的祖国和家乡。我痛心地离开了自己的故乡,走在路上,似乎感觉到同胞们在背后骂我、责备我,作为军人拱手奉送自己生长的土地给敌人,这是最大的耻辱。我愿和同学们一齐努力,过几天我会有行动回答同学们的要求。”站在他背后的随从人员和请愿队伍里的东北大学的同学们,都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刹那间,口号声和哭声连成一片。王仪受到了深深的震动。
    西安事变把全国抗日救亡运动推向了新高潮。王仪也从此放弃了学业,参加了民族解放先锋队,投入到抗日爱国工作中去。不久,由中共陕西省委负责青年工作的她的小学同学介绍,王仪参加了共产党组织,并离开西安到位于云阳镇的陕西省委秘书处工作。
    和李一氓结婚就是在陕西省委工作期间。
    1936年12月,已过而立之年的李一氓在陕西省委任宣传部长。自从五四运动把他引上革命道路,他参加了1925年~1927年的大革命和南昌起义,到上海做地下工作,还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这位毕业于上海教会学校沪江大学和东吴大学的知识分子,浓眉大眼,身材魁梧,不像知识分子,倒更像一员武将。
    王仪在省委秘书处工作期间,尽心竭力,勤奋好学,以饱满的热情对待组织上交给的每一份工作。
    省委机关静悄悄地坐落在两个小院里,平时只有少数几个人在院子里办公,其余人都外出工作去了。吃饭时在一张小圆桌上,他们相识了。由省委书记贾拓夫撮合,他们结成了革命伴侣。
    “七七事变”以后,李一氓离开陕西省委到了延安,王仪也到中央党校学习。有一天,李一氓问王仪:“中央派我去新四军工作,你家在陕北,愿不愿意离开家乡去南方,到新四军去呢?”王仪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愿意!既然是抗战需要,我一定随你一起行动。”就这样,学业尚未结束,她和李一氓一起到了新四军。
    王仪的风格与于晶不同。于晶风风火火,泼泼辣辣,像个男同志,看上去也比较严肃;王仪性格温和,稳重大方,说话轻声细语,循循善诱,做政治指导员是再合适不过了。女孩子们想家的问题、恋爱的问题,甚至还有“馋嘴”问题、胆小问题,再加上青年队小鬼们调皮捣蛋把姐姐们惹哭了的问题,全靠思想工作一样一样地做。这些都是“小事”,王仪还有一件难忘的事。
    有一天,八队增加了一个新学员,大家非常欢迎,给她换上军装,编了班,参加学习。她上课很用功,学军事操练也很刻苦,惟其平时不爱说话,与人接触时,只是淡淡一笑,从不谈家庭和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