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白梅机械性地回答:“礼物收下,你看着处理。拜帖给我,我看看就行,至于人,请她回去吧。”
管家犹豫了下,说:“即使来的是安先生?”
白梅挑眉:“谁?安先生!”
管家点头,又补充:“还有一个莫夫人,说是殇花旧相识。”
白梅叹息,呆在宫中累,出了宫更累。一面起身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面说:“在正厅见安先生,至于莫夫人,你让她去我书房等我……”刚要迈出房,忽又停住,问:“出了什么事情么最近?”
管家摇摇头,叹:“大概是为了安先生的学生,小姐去亲自问问吧,也免受了误导。”
白梅皱了皱眉,终于还是去了。
安先生坐立不宁,难得的心乱如麻。
她听人说过,白梅如今如何如何的嚣张,如何如何的得宠,如何如何的睚眦必报,又如何如何的贪财……
而她在她还向自己学习的时候,未曾有多么用心,是那么的敷衍冷淡,而她在她被朝臣门围着奚落的时候,袖手旁观,甚至因为觉得丢脸而要求与她切断关系。
方才凑巧和她一起来拜的妇人被请进了书房,而自己却被撂在正厅,谁亲谁疏,分明是很显然的。
如今她来求她,却该如何开口……
然后她看见那俏生生笑盈盈的女子,走进来,对着自己微笑。
于是安先生,咬了咬牙,不等白梅开口,便跪了下去。
白梅实实在在吓了一跳。却不得不收敛了神色,侧了身子避开,冷冷地问:“先生这是何意,岂不是折杀学生了?”
安先生抬了头,眼中满是哀求,道:“你若是气我,我随你处置。只是,留我那不懂事的学生条生路,我……”
白梅脑中瞬间浮现王诗老那日递给自己的微笑,心下凛然,却并不肯答话,只把她扶起,按在椅子上,又递她一杯茶。
“先生别急,喝了茶,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了?”
安先生自是不信白梅的无辜,却也不能不顺着台阶下,隐忍着喝下茶,才开口:“她做那诗,本没有针对谁的意思,不过是……即便有,也是我教得不好,你……你别怪她。当初……当初你不还说过颇有三分羡……喜爱她的文采么?如今帮她一把,让她念你个人情,结交下也不是不好。白……伊大人,求您高抬贵手,在陛下那里少……厄多说几句……”
白梅咳了两声,打断了她语无伦次的叙述。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却也大概知道安先生的意思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三分不快,感情自己把她当先生,她却早把自己当成的祸国殃民的小人。
“先生有话怎么不直说?您的学生出了事情,与我又有何干?我并不曾听陛下提起,更没有多说过半句谗言。这人情,我更是要不起的。”
“伊大人……”安先生的声调中没了往日的冰冷,而多了分凄凉,“我……我认您处置。您要是不满,您打我骂我,求您……”说着,又跪了下去。
白梅心里开始不忍了。她是见识过面前这人骄傲清高到极点的样子的。却又因为安先生依旧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也不敢胡乱应承,只好无视,随手拿起桌上的拜帖扫了一眼。
这一扫,又吓了白梅一跳。
管家并没有告诉她,然而拜帖上却写着,安先生是带着礼上的门。礼物是五百两白银和一件厚实的貂皮衣。
这礼品实在算不得多,简直是轻得可怜,和其他人相比。
白梅的眉皱得更紧。
她分明记得,这安先生为人高傲,不收他人丝毫钱财,家境很是……偏又怕冷,每每在冬天只好用棉衣把瘦瘦小小的自己裹成一个球。家中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是一件貂皮衣,却是御赐,只在重大场合才肯穿来保暖的,如今……
白梅的头一跳一跳的疼,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生,我这两日一直在宫里,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究竟是怎么,你不直说我怎么帮你?”
安先生将信将疑,再次被白梅拖起压到椅子上,很是忐忑地说:“我的学生,卫泽,作了一首诗……王,王大人说那是反诗,把她抓了……还有和她相好的几个,也……”
白梅好奇,问:“什么诗?”
安先生吞吞吐吐了许久,才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白梅。
白梅接过,一字一字念下去,声音挺好听,却只让安先生很是不安。“一片能教一断肠,不堪平砌却堆墙?飘如迁客南过岭,坠似骚人北赴疆。乱点莓苔泪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白梅皱起了眉,只能沉吟。
文字狱,在哪朝哪代多少都是会有的。而且属于百口莫辩的那种,除非皇帝想放,否则谁能说得了情?
然后白梅想起王诗老塞给自己的银票,却是一万两,心里慢慢有了计较。
微笑,跟安先生开始打太极。
“阿梅浅陋,实在是有些看不明白……”
“……陛下是什么意思?”
“这诗么,我不懂,但我想陛下定是英明的,能秉公处理的。”
“您别这样,总该相信陛下才是。”
“莫伤了身子。先生还是回家去休息,莫要劳神了。”
“管家姐姐,送客!”
目送安先生垂头丧气的出去,白梅招过管家,问:“你把那貂皮袍子给收下了?”
“是。”
“找个妥当的人,都给送回去……另外,再多添上一千两银子也送过去。”
“啊?”
“看先生这样,倒似要倾家荡产,也不知那卫泽上辈子积了什么福,唉……再多我也帮不了了,但总不能让她穷困而走投无路吧。快去吧!”
管家低头,“喏”了一声,转身离开前却抬眼把白梅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她想,她似乎应该,重新评估下自己的新主子了。
白梅却摇摇头,像着书房走去,把这事已经抛在了脑后。
莫殇然那里,还不知道是什么麻烦呢。
可怜的莫大楼主,其实完全是在替白梅瞎担心。
当她把一大堆手下千辛万苦收集来,自己仔细整理过的资料堆在白梅的面前时,得到的反应,很是冷淡。
“我说,眼见着平安王的亲女儿就要找到了,你的大靠山就要没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白梅却兴趣缺缺,翻开资料随意看了两眼便扔在一边,闭了闭眼,哑了嗓子:“她从不是我的靠山……”
“你……”莫殇然伸手摇晃着白梅,“我说,你就没点自己的想法?就没点想干的事情?”
“有啊,怎么?你要帮我?”白梅依旧闭着眼,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只要你说,我就帮。”
白梅睁眼,很认真地看着她,从上到下的打量她,看得莫殇然混身发毛。然后白梅笑得灿烂:“笨蛋,我不值得你废心,我……”
“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答应过的事情,就肯定会做到,这也是我们殇花楼的规矩。既然你写出了那首诗来,就别想再把自己择干净,谁信?”
白梅仰头,不再看她,很是郁闷:“我说过,我和你们首任楼主没关系,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何况……”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记住,我想做的事情,你不会懂,更、做、不、到。”
“你……你……”莫殇然起身,指着白梅,怒极反笑,“你才是个笨蛋,最大的笨蛋!你就等着后悔吧你!”转身便走。
白梅侧头,看看被她摔上的门,却松了一口气,勉强支起身子,开始收拾散乱的纸张。
然而不到半刻,那才愤而出走的人就又撞了回来。
“不成,你后悔无所谓。我可不想跟着你后悔。你给我听好了,这事你想知道也得知道,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你不把这些给我看完了弄明白了,你别想我走!”
白梅挑眼看着她,半饷,无奈叹息。坐下,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那些枯燥的文字。
然后莫殇然满意地看见白梅的脸色一点点认真,严肃下来。
然而到了最后,她却在白梅的脸上,找到了那么一点苍白的恐惧。
莫殇然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白梅这般样子。“你怎么了?”
白梅的嗓子似乎更哑了:“平安王的小世女右肩上,有一朵红色玫瑰花样的刺青?”
“是啊……所以说这人倒也好找,之前那么多年怎么就没有找到呢?诶……你怎么了?怎么脸色那么难看?你……”
白梅又闭上了眼,摇摇头,说:“没什么。你也要帮她们找这个人?”
莫殇然回答的坦诚:“平安王是拜托过,价格也不错。但……如果你不希望找到她,我们也可以……”
“还是帮着找吧。给你个方向要不要?”
“恩?你还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
白梅半长开眼睛,水盈盈黑幽幽地看着莫殇然的眼,回到:“自然,我知道这个人。你只管去辰国,找到青衍身边一个叫红玫的人,便是那身带红玫花的小世女。”
“啊?”
“要说还真巧,怎么我去哪儿她就跟着牵连到哪儿?只可惜上次陛下没把她一起要来……”
“梅,你……”
“不过现在,她肩头的那花,应该已经不在了才是……”白梅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觉得自己越发没有精神。
“恩?那是刺青,怎么会不在?”
“听说是拿点着的香烫伤过,想毁了去……似乎是毁成了罢,谁知道呢?总之我不是很关心那个,没特意打听……”白梅强撑起精神,“她和我,有点……仇,恩,大概可以这么说,那件事也得算是我害的。反正,她是恨我恨的要命,我是知道的。”
莫殇然诧异地挑眉,一时却也猜不出白梅是为了什么这么说。
“莫楼主赶来就只是为了替我干娘找女儿?难道没有别的事情了?”
愣了愣,摇摇头,莫殇然说:“原本是有的,现在似乎不用了。看你也倦了,先休息吧。”
“恩。那就不送了。”白梅扭扭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很干脆地闭了眼。
莫殇然无奈,离开。她知道若是这人不想说,怎么问,都是白废的。她却不知道,白梅心里或许更盼着她能问一问,只要问了,她便一定会坦诚的回答,哪怕再郁闷。
那朵刺青的确是被毁了。
红玫曾因为肩上一朵妖娆的玫瑰,被馆里的人当成宝贝一样宠着,同时照着头牌培养。
刺青在这个时代还很罕见,不过是一些富贵人家,偶尔能寻到那么一两个奇人,可以刺得,作为识别的记号。这样罕见的东西,无疑为她增加了价码。
但那个带花的女孩儿那时候却是那么倔强,偷着试图逃跑,跑进了白梅的房间。
“帮我。咱们一起逃。”她对白梅说。
红玫凭自己的能力一定是逃不出去的,但若有白梅做策划,也许事情会完全不同。但,白梅自己还不想逃,而且,她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旁观的观众,何必要搅和在里面给自己添麻烦?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从上一世的疲倦中恢复,不想再让自己那么的累。
白梅在那一刻,决定自私一回。
于是白梅把她藏进自己的床下,然后出门,面对追寻来的人说:“我才不会告诉你人在我的房间里。”
白梅自然知道那句话会引来什么后果,但她还是说了,毫不犹豫,她一向是个对别人心狠的人。
因为那一句话,她终于被确认没有当暗影的天资,从而终于被放弃了试探,过上了极幸福的米虫生活。白梅不是个小孩子,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但红玫在乎,而且作为一个孩子,她开始恨。
她恨那个天真的、不上进的,有着那般清亮眼神却出卖了她的女孩儿;恨那些逼迫她,□她的师傅和管事;恨那些打她,骂她,饿着她,恐吓她的帮凶;她更恨肩上那一朵精致的红艳艳的花。
欢馆中的折磨,让她恨得发疯。
她说:“我知道错了,不会再逃了。让我给菩萨最后上一柱高香,我便听话。”
她得到了燃着的香,然而她没有敬给菩萨,却是按在了自己的右肩上。
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