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孩子?你男朋友比我还小三岁呢。”
    杜霖这下脸上是真挂不住,正准备板起面孔教训这无法无天的小丫头,郑清游拉拉他衣服道:“行了。小语一会儿还要回医院值夜班,你别跟她闹。”
    一屋子两个人一式一样地嫌弃他,杜霖松了手把碗搁回桌上,无奈地按太阳穴:“我去抽烟。”
    他拿了烟盒和火机向外走。
    杜晏语看看他的背影,又转头看看坐在藤椅上动也未动的郑清游,发自心底地赞美他:“你太厉害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郑清游伸出手臂给她看,闻言表情复杂地笑起来,摇摇头说:“你抬举我了。——能降得住他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呢。”
    伤口愈合情况良好,杜晏语给他涂了一点药膏。他们聊了几句有的没的,然后就是沉默。
    该讲什么场面话两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此反而更加说无可说。
    郑清游小心翼翼,这些天里他一直避免过多地接触杜霖的家人,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距离那些陈年旧事越近他越是恐惧,仿佛那里面藏着一个黑洞能把他吞进去,原本心存的一点点好奇全数消弭。如果说最开始的时候他想要更了解杜霖,那么在经过所有这些事情以后,他反而越来越不想了解他,他宁愿他就是那么一个冷情冷心势利又阴狠的商人,这样面对他的时候起码能更轻松一点。
    而杜晏语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杜霖在一众表兄弟中排行第七,他管杜晏语父亲叫一声大哥。从小杜晏语就是全家人最疼爱的孩子,可她却本能地愿意亲近那个像透明人一样悄无声息的七叔。她一直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或许她眼光毒辣的父亲对他的评价是正确的——他屡次说过,你七叔这个人,独。
    杜晏语望着眼前这比她还要小上一些的年轻男孩子。他看起来很柔软,温和得像是完全没有什么脾气,除了长得好看一些,并无特别之处。
    几天里杜晏语冷眼旁观,只要这两人同时出现的场合,杜霖眼神总是会不自觉地往郑清游身上飘。他会在同别人说话的间隙回头看他一眼,或者环顾四周时视线多在他身上停留几秒,如果身遭没有别人,他甚至会长久地凝望他,那种已然沉溺其中却完全不自知的眼神令杜晏语心惊肉跳。
    女人的直觉让她知道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一定有问题,但她看不出问题在哪里。
    如果她对杜霖的了解再深一些,或许她是会知道的,然而自小这个叔叔就格外厚待她,在外横征暴敛的一面全收得熨帖不给她发现。家族里不是没有旁人清楚,但杜霖毕竟是长辈,而且男人风月场上的那点风流韵事,又怎么好说给一个没嫁人的姑娘听。
    杜晏语心里发慌,又无可排解,索性说起自己上大学时的一点事情。这是她和郑清游为数不多的共同话题之一,她大学所在的城市正是他的家乡。
    只是还是要讲到杜霖。那时她住在郊区的大学城,位置偏僻,环境荒凉。周末时杜霖常常开车过来找她,带她一起去吃饭,给她买价格昂贵的名牌衣物和化妆品。杜家家风严谨,虽然底子厚,却从来不娇惯孩子,杜晏语大学时每月向家里拿的生活费,也不过是比同学多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杜晏语絮絮地说,郑清游手支在藤椅扶手上,带着模糊的笑容静静倾听。
    最后说到毕业的时候,杜霖动用了一点关系,给她联系到一家当地的三甲医院。他希望她能够留在那里。大城市从来都意味着更好的机会和更大的上升空间,而他从未因她是女人就先入为主地判定她应该返乡结婚相夫教子,回归一份烟火俗世的寻常生活。
    只是杜晏语还是令他一片苦心白费了。
    她脸上带着浅笑说:“……其实当初我还是很想留在那里的。”
    郑清游从一旁桌上端过那碗放了许久的西米露,捏着勺子在里面慢慢搅动,挑出一块切碎的荔枝:“那为什么还是回来了呢?”
    杜晏语轻轻说:“是我哥哥。他不太高兴。”
    “我记得你是独生女。”
    “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是继母带来的孩子,同家里人不太亲近,这么多年他一直自己住在外面。”
    郑清游点点头,没有多问。
    他们眼神相交片刻,郑清游率先移开视线。杜晏语却笑了,笑容里有些莫名的悲哀,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谢谢你。”
    郑清游问:“杜霖知道吗?”
    杜晏语淡淡地说:“没有人知道。”
    这场谈话到此为止。
    他们没并有太多时间耗费在这里。葬礼之后又过了大约一周,杜霖处理完手边的事情,订好机票带着郑清游回去。
    这一天完全放晴,日头热`辣照着大地,街上时髦女郎穿着露出一半大腿的短裙,前几天那样肆虐的暴雨也许只是一场幻觉。天气反复无常才是真正令人毫无办法的事情,不然怎么说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爷真想收拾你,就算揉圆捏扁那也只能硬生生受着。
    家里其余人都没有空,杜晏语开车把他们送去机场。她开一辆与外表完全不符的黑色越野车,横冲直撞,拐弯的时候差点刮到对面驶来的一辆奥迪。郑清游在后座看着她一双纤纤玉手紧握方向盘,镜子里倒映出的清秀面容凶狠又暴躁,如同战神附体。
    他没法控制自己不胆战心惊。杜霖倒是悠然自得,还有闲心指点她两句,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见识她的车技。
    管家仍在医院住着。杜霖抽不出空去看他,前几日让底下人送了几样补品礼物过去,又传话说让老人家慢慢养伤,不必急着回去,一切都以身体为重。
    这一班飞机乘客不多,头等舱里只有他们两人。长相甜美的乘务员不小心把咖啡洒在杜霖衣襟上,十分抱歉地冲他一个劲儿鞠躬,表示愿意承担干洗费用。杜霖并未回报以同等的笑容,不过表情也不算严厉,只是温声安慰她下次注意。
    郑清游抖开报纸,在心里替那一心攀高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默哀三秒钟。
    下飞机前果然看到杜霖同乘务长随意讲了两句话,轻描淡写朝某个方向一指。郑清游不去管他,这种事他劝也劝不住,先不说杜霖对于仪表整洁这件事有多苛刻,他对服务行业人员的零容忍郑清游是见识过的,那真是粗暴无理和风度翩翩完美结合的典范。
    两人手机在开机以后不约而同响起,不过郑清游那边只有一条短信,杜霖却是短短五分钟内电话连着接了三个,分别来自他的秘书,何永焕,和一个久不见面的堂兄。真的是久不见面,起码杜霖再怎么努力回想,也难以把人的姓名与面孔对应在一起。
    这么心急火燎地找他自然是有事相求。这位堂兄算是何家人烂泥糊不上墙的代表,在一家中型央企任职,那是个养闲人的岗位,工作清闲待遇优厚,专为他们这种有祖宗荫庇的纨绔子弟而设。如果他本分,愿意在这么个位置上老老实实呆一辈子,也就罢了;可惜却是个徒有宏图大志的——大概一年多以前他和公司里一个女会计勾搭成奸,两人一起挪用公款炒期货,自以为遇上了千载难逢的良机能顺利捞一把大的,可惜时运不齐看走了眼,最后赔得血本无归。
    杜霖在电话里夹枪带棒地冲何永焕发脾气,不留情面的词句一串串蹦出来:“……什么叫都是兄弟?我只认过你一个,多出来的那一窝算是什么东西?……他既然蠢,就该教教他安分,知道蠢还放出来蹦跶,是嫌何家的脸不够丢吗?……”
    郑清游听着他一路油光水滑地骂下来,何永焕只能唯唯诺诺地答是是是对对对,最后依然是好声好气地求着他帮忙填漏洞。杜霖皱眉道:“数额太大,我要回去看过再说,你别抱太大希望。”
    不知道何永焕在电话那头又说了什么,杜霖神情讥诮地回击:“时局不好,那更该叫家里人都把尾巴夹起来做人,真出事头一个连累的可不是我,你说是吧?弟弟?”
    杜霖挂了电话,烦躁地抬手揉眉心,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竖纹,怎么揉都化不开似的。他转头对郑清游说:“你先回去,我晚上不一定回家吃饭,不用等我。”
    郑清游点点头,十分温顺地说:“好,电话联系。”
    杜霖看着他乖巧的样子,心头火气总算压下去一点,拽过人来在鼻尖上亲了一下,匆匆出了机场。
    25-
    谭家源在本市出生长大。父亲原本是大学英语老师,借着改革的春风辞职下海,时机挑得好,人又有几分手段,几年过去生意越做越红火。时至今日,谭家一手创立的远扬贸易已是本市最大的民营进出口贸易公司,放眼整个华北都鲜有匹敌,前些年才成立的远扬海运也已经在行业内立稳脚跟。只是谭父虽胆略过人,性格却至为谨小慎微,多年过去几乎从不涉足别的行业领域,只顾埋头做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倒也隐隐做出了些雄踞一方的势头。
    谭小公子自小由他那个严厉古板的高中教师母亲养大,遗传了母亲的木讷和父亲的保守,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些许灵气。中学时代他在数学上颇有点天赋,很喜欢学习,可在汇文这样一座三分之二学生出国深造、所有人都没什么升学压力的贵族学校里,喜欢学习简直是一件人人喊打的事情,同学看到他下课趴在桌上埋头解数学题只会无情地嘲笑他。
    他记得那时候每次下课铃一响,班里一多半的同学都跑得不见踪影,男生们腋下挟着球纷纷奔向空旷的体育场,女生则三三两两与要好闺蜜聚在一起咬耳朵,或是拿出小镜子整理头发。一片嘈杂的教室里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人还端正坐在座位上,其中就有郑清游。
    他们的关系从未超越普通同学,三年同窗连话也没有讲过几句。可是每次当谭家源抬头看见前排那个瘦削的身影时,心底总会悄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仿佛他们来自同一颗遥远的秘密星球。
    后来郑家破产郑父入狱的消息辗转传到他耳中,谭家源很是吃惊,也想过试着联系这位久未谋面的高中同学。只是他们一向不怎么打交道,谭家源那时又身在北美,学业繁重,每天要应付各种各样大小考试和论文,渐渐他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
    直到去年秋天郑清游突然找上他,直言不讳地提出想同他一起做一笔生意。
    谭家本就是凭国际贸易起家,郑清游找他也在情理之中。他邀请他在闲暇时去一趟法国,同他一起到卢瓦尔河谷几个历史悠久却在国内寂寂无名的酒庄考察。在电话里他说:“两年前我就动过这个念头,现在终于找到合适时机。我向你保证,只要经营得当,这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谭家源觉得惊讶,但很快镇定下来。国内的高端红酒市场一向混乱,顶级酒庄人人知道,但是喝不起;性价比高的牌子市面少见,以次充好以假充真却遍地都是。他敏锐的商业嗅觉提醒他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做得好了,兴许能为谭家打开一扇新的大门——此前他们并不怎么涉足食药领域,因为各项检疫检验手续繁多复杂,而父亲显然偏好来钱更快的其他紧俏商品。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尚年轻,而父亲逐渐老去,再过几年公司就将走到新旧交接的重要关头。青年人雄心勃勃,迫切地渴望做出些成就向父辈展示,证明自己不是只会吃老本的纨绔子弟。
    他小心地试探着问郑清游:“你是不是缺少启动资金?”
    出乎他的意料,郑清游回答:“不,我并不需要金钱上的帮助。我看中的是你的头脑,你的家族,以及你手上的资源和人脉。”
    真是坦诚又讨巧的答复,叫人完全找不出理由拒绝他。
    他们很快建立起了良好的合作关系。起初谭家源以为郑清游口中的“做过初步调查”只是句场面话,等到真的抵达那个一望无际的葡萄园,才知道那些话都是真的。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到访此地,谭家源看着他与庄园主热情握手,老朋友般谈论葡萄的长势,酒的口感与香气,酿酒工艺的传承创新。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他们就签下了独家代理,除了最后的时候郑清游临时被一个电话叫走。
    此后他们断断续续又联系过几次,谭家源渐渐觉察出不对,郑清游仿佛一直在掩饰些什么,近乎病态地保持着低调,从注册商标到联系国内的其他合作伙伴,每个环节他都反复过问,但从来不真正出面。这几乎是把谭家源当挡箭牌一样的做法。
    联想到郑家这几年来的经历谭家源不得不提高几分警惕。他信任自己的旧日同窗,并不认为他会做出危害自己利益的事情,但这一切实在是难以用常理解释。于是有一天他直截了当地问郑清游:“清游,你老实告诉我,你的钱是不是来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