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房门,站了半晌,眼看着夕阳西下,她已经年过七旬,算是长寿了,就算这次的病能熬过去,也已经时日无多,还恨吗?她已经不知道了,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累,娘临终前她答应过不会恨的,会好好担起这个家,这么多年,她一边忙着四大作坊的生意,一边还要夹在梅安和妹妹们之间调和,却终究,还是裂了。
梅安一直看着门前的人影走开,眼角流出一滴浊泪,滑落褶皱的皮肤,“逍儿,对不起。”
***
月上树梢,上官馥坐在铺子前的台阶上,抱着双腿,“馥儿,怎么还不关门?”
“我想再坐会。”
他爹爹前脚刚走,一道有些疲惫的身影停在了他身前,他抬起眼,她撩起衣袍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了?”
“有些累了。”她歪过脑袋搭在他肩上,闭上了眼,闻着他身上好闻的香气,突然觉得,终于,她找到回家的路了。
***
梅期上了趟西河,十来天打了个来回,回来的时候,她先上了上官馥的香粉铺子,“馥儿。”
铺子前面有不少年轻的男子,都是不远处风月勾栏的小倌,她视若无睹地走到他身前抓住了他的手,“跟我走。”
“喂,我有事,你没看到。”
她这才发现了边上的人,松开手站在一边,“那我等你。”
“梅大少,我一直听说你不可以碰男子,现在看来,倒也不是这么回事嘛。”一边有个男子打量了两人之前相握的手一眼,她无甚表情,“我自己夫君我自然可以碰。”
“哎呀,馥儿,你成亲了?”
“没有,别听她胡说。”
“那就是快了。”那几个男子嬉笑连连,“大少,你不会以后不许馥儿做香粉生意吧,那我们可就惨了。只有馥儿的香粉是用粟米粉做的,其他那些铺子,都是用白铅化的粉,便宜是便宜,用了伤脸。”
“可不是,大少,为了我们全城的男子,你可不许把馥儿藏起来。”
“话这么多,你们买不买,不买就滚。”
“哎呀呀,辣椒公子也会害羞。”
好不容易把那群男子打发走了,上官馥过去铺板关门,“怎么了,这么急?”
“你知道用砒霜、硫磺加石灰调成药膏,用来会有什么副作用吗?”
“这是什么药膏?要人命还差不多。”
“治奶奶身上的肿块,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跑了几家药店,她们都不肯调,我想买了配方自己调,这个你比较拿手。”
“喂,我调的是胭脂香粉,又不是这种东西。”
“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
***
林绰的药方虽然听起来吓人,不过梅安身上的红色淤肿块每日一次,涂了十多日,当真退了下去。到夏天的时候,已经完全好了。
这天上午,梅期骑马带着聘礼上了上官馥的香粉铺子,因为他和他爹爹就住了铺子后面,却见到上官馥闷闷不乐地一个人拿着苍蝇拍在腾空乱拍。
“你这是在干什么?”
抬眼见到她,他拿着苍蝇拍子就要打过来,梅期一怔,刮了刮他的鼻子,“我又怎么惹到你了?”
“你癯仙楼里那个矮子。”
“术姨,做什么?”
“你干嘛叫她姨?”
“她和我娘差不多大,是我癯仙楼里第一流的匠师,怎么了?”
“她把我爹拐走了。”
“什么?”
“就是,你说她长的还没我高,爹爹肯定是头晕眼花,不是,肯定是被她逼的。”
“到底怎么回事?”
“那天我出门去了,去城郊采些白兰花,爹爹他老是说不听,让他不要出门做事了,他又到一户人家去教人家公子念书。结果被那户人家的一个色鬼调戏了,正好那个矮子好像是去送棺材,救了爹爹,揍了那人一顿。”
“然后你爹以身相许了。”
“才不会,肯定是被她逼得。”
“馥儿,你知道有一句话叫做人不可貌相。”
“那又怎么样?”
“我承认术姨是长得矮了点,可要是她对你爹爹真好,你也希望他幸福的是不是?”
他又闷不做声,想到爹爹打心眼里的笑容,白了她一眼,那个说要教训他知道什么叫做尊老爱幼的矮女人,难道他真要叫声娘不成?不要,那他不就彻底被人压住了。
梅期大概猜到他在郁闷什么,揽住了他的身子,“她当了你后母,你就做她的主君,她还是不能压得住你是不是?”
上官馥转了转眼珠,终于勾了勾出唇角,“算你说了句人话。”
***
十月的时候,梅朝带着苏锦回了风城,“我入赘了。”一回来就丢下这么一句话,她以为梅安会气得直跳脚,让她意外的是,她只是带着苏锦去拜了祠堂,送了他一件见面礼。
“她怎么了?”
“想通了呗。”梅期斜了她一眼,梅朝伸手来探她额头,“老大,你最近哪来了这么多表情,我不在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苏锦出来的时候,很不解地问她,“你不是说你家老,额,奶奶很难搞?还说需要…”
梅朝捂住了他的嘴,没让之后的话漏出来,梅安看了她一眼,也知道她一向如此,“以后,有空就回来住些日子。”
苏锦凑到她耳边,“她让我和你说句话。”
“什么?”
“说,说希望你可以原谅她以前做的事。”
梅朝怔了半晌,终于又嬉笑道,“我回来住些日子也没什么问题,只要奶奶你一直这么不正常下去就行。”
梅期也勾起了唇角,只要老三的心结可以解开,她们的家,终于可以称之为一个家了,就像娘一直期盼的那样。
十二月初,梅安请去西河的那个产公回来,林绰生了一个女儿,梅期看到梅安在抹眼泪,看来,老三倒是比她想象中要好收买,只要林绰大小平安,她什么前嫌都可以不计了。
上官馥嫁进梅家,是在那年的十二月中旬,新婚第一天,就是腊月十八,风城飘起了小雪,菡萏院如今只剩下了梅期一人,也是梅期和上官馥的新房,大清早,梅期的房内先是传来了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传来一道娇喝,“梅期,你今晚睡书房去。”
“怎么了?”她看来还没睡醒,声音也有些惺忪。
“我痛得半死,你还好意思问。”
接着是梅期哄人的声音,不过看来没什么用,他还是怒气冲天。
梅平站在菡萏院的院子里,看着满天白雪,“梅继,你知道吗?你真的是张乌鸦嘴。”
端月记
梅端月这个人,感情极淡,不管是对她自己的亲爹,奶奶,未曾有过记忆的娘,或是三个异父姐姐,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不过是自己身外的一具皮囊罢了。
她总是穿着不起眼的衣服,走路走在街道边上,看到路上有任何不平事,总是最先躲到人群中,这个世上,倒霉的人太多,只要不是她就好。
对她来说,这个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那就是栖凤木,她不是嫡女,不能学“惊鸿八刀”,虽然对此热情有如九天落泉,滔滔不绝,她还是转而改去搭楼,不过二十岁出头,就老成如而立之年,身上永远带着一杆量尺,自此之外,再无贴身之物。
于是,在梅家,在风城,四小姐此人,就如同楼梯角落里一只结网蜘蛛一样,不起眼。
梅端月二十二岁时,家里三个姐姐都娶了夫,她接下了暗香阁,加上原先的横枝轩,每日还要练习梅朔毁了规矩教她的“惊鸿八刀”,她忙得很快乐,就算手上被划了很多伤痕,依旧乐此不疲。
她游走于木料之间,压根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终生大事,可是程璃看不下去了,“年底前,你得给我娶个男人回来。”
梅端月被他拦在玉拢苑院落门洞前,身上满布着灰尘,拍了拍,“你决定就好。”
“我决定?你不会有意见?”
“不会,都一样。”
她渐渐走远,程璃吐了口气,他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女儿来的?
第二天,梅家来了一个媒公,梅期听说他要给梅端月做媒,倒是支持地很,上官馥和这些媒人馆都很熟悉,特地请了最出名的来。风城有家一线牵,出来的媒公个个眼神犀利,据说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些姻缘可以长长久久,那些人天生就配不得,程璃取出梅端月的生辰八字。
“四小姐这命盘…难呐。”那媒公连连摇头,程璃惊愕失措,“难道她要一辈子独身,娶不得男人?”
“不是,不是,我没有这么说,二主君莫急,我是说,四小姐的命盘,命主七煞,批语就是四个字。”
“哪四个字?”
“无心,无情。”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她这人,什么都不在乎,感情线极弱,说起来,倒是很有佛缘。”
“不行,我的女儿怎么可以出家。”程璃差点把桌上的茶杯打翻出去,一激动,长指甲又卡在茶杯上咔嚓断裂了一个。
“不出家,不出家,我们这就挑个合适的公子。”
看了一下午,程璃发现他对女儿的喜好实在是一点数都没有,好不容易选出来了几个自己顺眼的,那天梅端月回到院落门洞前,又被他拦了下来,“我不管你怎么选,你总得选一个要的类型出来。”
梅端月看着他,半晌。
其实,如果说真要梅端月挑一个对她来说有些特别的人出来,那就是梅朔,她对栖凤木雕炽热的激情,让她连带着爱屋及乌,她崇拜梅朔,所以,她说,“那就像三姐夫那样的。”
程璃基本上没接触过林绰,于是他跑去问上官馥,上官馥让他把挑出来那些男子给他看过,一个个把详细资料都看过,连连摇头,“没一个像的,如果一定要,就这个,袁家的小公子,不是说很乖巧吗?”
程璃自己拿过来看过,年十七岁,画得一手好画,家世也不错,“那就这个吧。”
于是四小姐的婚事拍板定案,接下来,下三道聘,三道礼书,都是梅期在办,对梅端月来说,只有最后一步,拜堂,洞房,需要她来完成。
***
梅朔的亲事,是自己在西河办的,梅朝则是在凤阳,梅期成婚的时候,林绰刚生产完,也不可能过来,只有梅端月的亲事,倒是一家人聚了个全。
林绰抱着一岁大的梅畔宝宝,自家妻主显然兴致勃勃要去闹洞房,其实他也很好奇,于是他拉拉梅朔的袖子,“阿朔,我可以去吗?”
“当然,一起去。”不等梅朔回答,梅朝已经迈开了步子,苏锦大着肚子,不过这一点不影响他出鬼主意。
梅端月被堵在新房门口,“老四啊。”
“二姐。”
“身为姐姐,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你,一会应该要做什么,我想你也不会清楚。”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你连勾栏都没上过?”她话音刚落,手腕上就被人掐了一块青印,“怎么,上勾栏似乎让你很自豪?”
“没有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梅朝很没骨气地低下身子狗腿地替他捏着双肩,“别气别气,小心你的肚子。”就听得梅端月道,“大姐之前送了我一样东西。”
“是什么?”几人一齐问道。
“春宫图,一整套,三十六卷。”她推开梅朝想要进去,梅朔一手按住了新房门,“老四,这么急做什么?”
“三姐。”
“我听说,你和你爹说要找我家小乖一样的男人,是不是?”
“是。”她说的理所当然,梅朔磨了磨牙,“那不如我们来试试好了。”
“试什么?”
“试试你里面这个,到底像不像?”她微微抬起下巴,斜眼看着她,梅端月无所谓地耸耸肩,梅期站在最后面摇头,上官馥靠在她身前,笑意吟吟,“你说她要怎么试?”
“不知道。”
“默叔。”梅朔扬声高唤,看起来她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