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患,非一日两日可灭,须有长久打算。”
尉迟南点头,“老将军说得极是。”
白峥看看自己的侄子白里,“子韧(白里字子韧)不可调去西北,只可留在东北军中。”
尉迟南与白里对视一眼。
“子韧有若谷虚怀,却无咄咄逼人之势,可对东北齐人,但不能对西北匈人,有他在,齐人不敢趁虚而入。”转眼看看床尾的莫平奴,“莫少将军却恰恰相反,年少睿智,气势逼人,与匈人相对,恰似刀尖,可直剜敌心。”
听到白峥这么夸赞自己,莫平奴不禁耸耸眉,被人当面夸奖,还真有那么点不自在。
说罢一席话,老爷子再次咳得喘不过气来,差点就此背过气,太医赶紧上来诊治。没多会儿,老爷子顺过气来,但已然说不出话。白里只好赶紧引尉迟南出去。
等白里再进去,叔父白峥张着嘴,手指轻轻抖动,白里知道他这是有话要说,赶忙将耳朵覆在他的唇前……
说了半天后,老爷子早已是力气尽失。
“子韧……你……能做到吗?”白峥已然不能成句。
白里看着自己的叔父好一阵,最终还是点头,“侄儿明白了。”
“……好,好。”两个“好”字之后,便再也没出声,嘴巴依旧半张着,手指也翘在半空……
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尉迟南站在厅外,凝视厅内的灯烛,久久没动……
是夜,莫平奴亲自送哥哥回家,路上,莫函颇为沉默,临到门口时,莫函对胞弟说了这么一句:“如果可以,你尽量避免让汉阳也去西北军。”
莫平奴不是很明白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鸡蛋不能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你记住了。”
“我尽量。”莫平奴说话间就要跟着哥哥进门,却被莫函拦了下来。
“你回府去吧,在京里怕也没几天好待,回去看看公主殿下。”
“都这么晚了,我还是住这儿算了。”
“回去吧。”
莫平奴最终还是被催回了自己的府宅。
鼓声三起,天安地静。
一片细雪之下,屋瓦不明,到处都是白。
尉迟南独自一人行在渭水河畔,走不净心中的惆怅。
直到前行无路,抬头,青砖古树,宫灯晕黄,他还是走到了她这里。凝视着匾额上的“崇华苑”三个字,久久不动……
她有孩子了,有孩子好啊——
“陛下——”门口的宫人跪倒迎接。
挥手,示意宫人不必通传,这个时辰,她应该睡下了。
确实,莫蓉不但睡下了,也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她是个敏感的人。
通常不会睡得太死,也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到是没感觉到他的到来。
尉迟南就坐在离床不远的榻子上,看着她。
他希望她能给他一个儿子,女儿虽好,可在这个家族,这个俗世,只有男丁才算他骨血的传承。
伸手碰触她的睫毛,得了她一个蹙眉,继而张开双眸,半刻之后,莫蓉才反应过来。
“陛下——”想起身,又被他压了下去。
“睡吧,我就坐一会儿。”
虽是这么说,可总不能真让他这么坐着,还是起身披了衣服,只是没下床。
“白老将军……”话到一半,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手心,跟他的手相比,她的手又细又小。
“……”回握住他的手指,算是抚慰他心底的惆怅。
“白家……不复存在了。”白峥的那番话是在跟他劝谏,也是告诉他,白家退出了。
白家,那个曾经拔长剑、啸天下的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退出了,退出了西北最激烈的战场,只有退出的人才会交待身后事,而白峥就是在向他交待白家之后的身后事。
他很明白。
“人世间,轮回几度,总是有来有去的,陛下不要太难过。”
看着她的小腹处,“是啊,有来有去,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抚摸着莫蓉小腹处的被褥,语出双关,“来的那个”是指他们莫家,也是指他与她的骨肉。
“明天你给玉儿去个信,让她跟平奴来宫里走走。”
“平奴回来了?!”难怪他说“去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去的是白家,来的就是莫家了吧?
平奴这次回来多半是要加官进爵了。
五十九 迅战 一
本该是白烟细雪的日子,清晨起来,却是满世界的大雾。
玉儿裹着厚厚的毛裘披肩从圆门出来时,莫平奴正背身面朝正门。
今天一大早,宫里就送了信来,让他们夫妻到宫里去一趟,听到这口信时,她还不知道他回来了。
此刻见到,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在圆门口停顿半下,才踏步上前。
听到脚步声,莫平奴回过身,两人的视线似有若无地碰撞一下后,玉儿将视线调到门外的车驾上,“都准备好了?”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答应着“都准备好了”,玉儿这才将视线再次转到丈夫的身上,“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晚。”
“……”裹一下披肩,视线在他身后的树枝上来回转过两下后,才想到一个话题:“早膳用过了?”
莫平奴点点头。
……两人站了足足半刻,什么话也没说——他们能聊的事实在匮乏的很。
“时候不早了,还是先进宫吧。”玉儿先转身出门,莫平奴就跟在她的身后。
车驾上了黄沙道,很快转进了皇城的东门,莫平奴下马,玉儿下车驾。
因为雾气的浸染、薄雪的融化,让宫道上的青砖湿嗒嗒的,踩上去吧嗒吧嗒的响得清脆。两个宫人头前带路,他们夫妻俩走在后方,过了第二道门,宫人便都退了下去,前面穿过一条窄道便是荣德殿侧殿。
玉儿整理一下衣裙,顺便看了看他的衣着,侍女说他昨夜回来的太晚,也没有事先通知,所以屋里也没有个伺候的人,是在书房的榻子上躺了一夜,连被褥都没盖。
“等一下。”叫住他,顺手整了整他的衣袖跟领口。
整领口时,很自然地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一处细小的伤痕——那是她咬出来的,现在看到才觉得那时候自己也确实够心狠的,居然能咬出这样的疤来。
“一会儿见过皇兄之后,去一趟母妃那儿吧?”语气不是要求,而是试探式的请求。
“好。”
“如果……母妃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出声就行。”他在西北对王家人的态度,京城里早已知晓,猜都猜得出来王太太妃那儿不会有什么好话。
“我知道。”答得畅快。
待玉儿要转身之际,莫平奴又加了一句:“辛苦你了。”这段时间,怕是她在娘家那边没少听不好听的话。
玉儿顿一下,抬眼看他,忽而一笑,“有的辛苦,就是还有希望。你不用顾忌我,他们怎么不了我,只要你没事,就一切都好。”
莫平奴看着妻子的背影,突然想到了姐姐曾经的一句话,他不是记得很完整,好像是说坚强的女人怎么怎么样,这一刻,他觉得姐姐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
夫妻俩来到荣德殿侧殿时,尉迟南正在用早膳——今天是老将军白峥丧事的第一天,朝会取消,也让朝臣们可以第一时间过去拜祭,所以尉迟南难得起晚了。
侧殿里还坐着另外两人,一个是太子睿,另一个便是莫蓉。
太子睿今天要替父亲去白府拜祭,所以一早过来看看父亲是否还有什么交待,正要起身之际,莫平奴夫妇就到了。
虽说在场的都是一家人,可依旧还是逃不了规矩的束缚,你拜拜我,我拜拜你,一通繁文缛节之后,才各自做各自的事,该走的走,该留的留。
莫蓉跟玉儿留在侧殿,莫平奴却随尉迟南去了西侧殿。
“真得?”玉儿惊奇地看着莫蓉的小腹,刚刚庞朵无意中道出了莫蓉的孕事,让玉儿大为吃惊。
莫蓉笑着点头。
看得出,玉儿的眼神中带着些羡慕,孩子啊,多么遥远而温馨的意外,她这一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姑嫂间虽没有经常相处,可本身两人还算谈得来,又因为孕事这个话题比较投契,聊意难免浓郁。
正聊得高兴,莫平奴从门外进来,手里攥着一卷暗紫的锦卷,一看便知道是圣旨,且他的眉角是上扬的,带着几分喜悦与勃发之气,看来这西北兵权是非他们莫家莫属了。
莫蓉一看便明白了大半——这场对匈大战,怕就是要从平奴手上的这卷圣旨全面开始了。
“姐——”莫平奴本想开口跟姐姐说句什么,却被莫蓉伸手打断。
“回去吧,有空去大哥那儿看看。”如今有大哥在朝,她就不必参与过多的事,尤其此时,在众士族心中,莫家这小门第突然冒出来这麽多神佛,能让人心服吗?她就不必跟着凑热闹了,先让他们在外面闹吧,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把她缠进去,用不着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回西北前,再来看看我就成了。”
待平奴夫妇一走,莫蓉以手撑腮,看着碗里的汤水发呆,半天后才开口问一旁的庞朵:“陛下呢?”
“刚才单容华那边来人说是身子有些不妥,硬是把人给拖过去了。”
单卿……摇头笑笑,“单容华还有几个月?”
“再不到三个月就要临盆了。”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她那边那么安静,连张夫人都不过来了,原来这就快生了,怕把自己的福气折腾没了吧?“你说,如果我有什么闪失,陛下会怎么样?”说这话时,莫蓉是带着些许笑意的。
“娘娘……”她这么说,庞朵还真是有点担心。
“你觉得我会有闪失吗?”神态颇为俏皮。
“……”庞朵真被她的话吓得不轻。
见庞朵的脸色泛白,莫蓉却咬唇而笑,“跟你说笑呢,这世上我可以放弃任何东西,但不会放弃我的孩子,我的亲人。”所以她不会轻易想不开什么事,更不会拿孩子当赌注。
起身,裙裾拖地,“走吧,咱们也看看单容华去,她这台戏都开演了,说什么也得捧这个场。”
单卿最近在后妃中颇为得意,既得王太妃的喜爱,又有了龙子,外面还有个张延做靠山,听说开始变得招摇了,有些人说这是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得了一点宠,就露出了张狂的本尊,到底是不是呢?
莫蓉只承认一点——这单卿算是个有耐性,有头脑的人。她的无为与张狂恐怕都不是她本来的面貌。
但这些都跟她莫蓉无关,她现在之所以要去捧她的场,目的很简单,跟单卿一样,都是要演戏给人看。
既然单卿都能嚣张,以莫家眼下的实力,她莫蓉就更应该嚣张了,否则莫家只在朝廷上腾达,那多逊色?后宫里当然也要有一席之地才行。
不要小看了后宫这点席位,它被朝局控制着,同时也影响着前殿那个男人统治的世界。以往她不想得什么赏赐,也不想要什么晋封,一来是因为实在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二来,莫家的势力一直都很低迷,她太过惹眼反而不好,但眼下,她招摇一些,就可以让莫家少受一点威胁,所以尽量试试看吧,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妖孽的料,无非就是多与她的夫君陛下相处。
莫蓉离开荣德殿的时分,莫平奴夫妇也出了宫门——王太妃一早便去探望白老将军的遗孀去了,所以夫妻俩扑了个空,只得打道回府。
驸马府离皇城并不算远,绕几条街也就到了。谁知走到东马桥前,桥头被堵了个水泄不通——白府就在东马桥以东,桥头上都是来送祭礼的车马,根本过不去人。
只得绕路过去,莫平奴跳下马,将马缰绳递给一旁的仆从,亲自上前驾车——路太窄,他怕车夫的功夫不到家,撞到两旁的墙上。
雾已散去,车驾吧嗒吧嗒地行在巷道里,玉儿忍不住抬手掀开帘子,没想到他真得驾起车来了,心中生出了些微暖意……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佩服老天爷的本事,他太擅于创造巧合了,巧的离奇,巧到狭路相逢